[15号哨位]
山洞里灌满了半洞水,石洞顶上则到处都在滴水。米开广刚叫任宠把盖在弹药箱上的塑料布拉一拉,把没有盖住的都盖好,就见任宠惊恐地叫唤着,从淹没小腿肚子的水中跑开来,跑上洞边那像沙滩一样的地方。一条乌梢蛇在他后面追,肮脏的水面上摇着它那神气活现的头。米开广把任宠拉到身后,走到“滩”边。离他一步多远的地方,蛇停住了。任宠没有经验。见到有蛇追,人不能跑;只要人跑,蛇一定追。停在水中的蛇一点一点地向上升起尺把长的脖子,眼珠小小的,晶亮,仿佛冲米开广冷笑,看得他心里发火。这地方到底是我们人住的还是你们蛇住的?他踩入水中,逼上去,蛇害怕了,掉头要跑。在它正欲转头的一刹那,米开广手臂一掠,掐住了它的脖子,把它从水里提了起来。
“当心!”顾家荣叫。
米开广把蛇换到左手。在它还没有盘住他手臂的时候,腾出右手抓住它的尾巴,立即松开左手。那么倒提着,只用力抖了一下,接着甩了三个圈。整条蛇垂直了,蛇头再也昂不起来。当他把它甩出洞去,它就像一条黑色的牛皮绳子,穿过密密层层的雨丝,远远地在一棵被炮弹削光枝叶的秃树上弹了一下,掉进一片芜杂的中间长出不少青草的堆积物中。米开广本来不想把蛇整死,他们可以与它们和睦相处,但近日来它们太猖狂了,一旦落在水中,就发疯似的追人、咬人(顾家荣和蓝文定都被咬过一口),好像洞里的水是他们高兴灌上似的。或许这能杀一儆百。在他拎着蛇尾巴甩圈子时,他相信不知有多少条蛇在它们的洞口望着。
雨还下,没完没了的。这老天爷做起什么事情来都有点做过头。不下雨的时候老是不下,下起来就不厌其烦,好像这样才能显摆他的权威。米开广算把老天爷看透了。看上去,他永远居高临下,仿佛要把这片战场冲洗干净,可他做不到。在他们洞外这不到两亩的一块坡地,那天夜里落下的大小炮弹,必定超过几百发。现在地上布满弹坑,雨水在烂糟糟的阵地垃圾中开出无数条小溪流,空气里弥漫着一股潮气和似乎永不消散的血腥气。被风雨很快洗刷掉的只是那股火药味。洞子里仍然很闷热,温度不会低于39℃,他们照样不能穿衣服。洞内的空气则比前几天更加恶浊。
吓怕了的任宠还站在那里。他最怕蛇,米开广知道,偏住在这蛇窟里。热带地区能有的蛇,金环蛇、银环蛇、小眼镜蛇、大眼镜蛇、五步蛇、蝰蛇、海蛇、竹叶青、龟壳花……在他们这个山洞里都出现过,这些蛇都很毒。那场夜战也好像把它们震昏了头,几天来骚动不安,频繁地从洞中进出,如果掉进水中,就把怨气向他们发泄。
洞子中间低洼,形成了一个不大不小的洿池。积水把原来留在洞里的那些质地较轻的脏东西都浮了起来。再过几天,沉淀在底下的垽物腐烂,这水就臭了。头上脚下,左右前后,都是坚硬的石头,不能挖排水沟,只能让积水慢慢地渗漏。他们用洗菜的面盆和压缩饼干箱往洞外舀过水,可是没有用,舀水的速度只比自然渗水的速度快一点儿,一两个小时以后,渗水漫涨,又成为同样水平面的洿池。现在,他们四个人就挤在两张“铺”上。蓝文定和顾家荣的铺,还是用其中放了几块石头的空弹药箱从水里垫起来的,睡在外侧的人稍不注意就会掉进水中。为这事,他俩互相生气又互相开玩笑。不是那天夜战打空几只弹药箱,还没东西用来垫床呢。到处都在滴水。几块塑料布绷在他们的铺位上方,雨布角拴住石头的棱角,或者用小石子把雨布角嵌在石缝里。有时雨布上兜满水,一只雨布角撕断或拉脱,水哗地倾在铺上,不过他们也没有什么可埋怨的。你该埋怨谁啊?谁轮得到他们埋怨?从电话上得知,11号哨位已像个水牢,人在水里浸泡着,站不能站,坐不能坐。7号的卫安他们差一点埋葬在那个烂泥洞里,近来天天在那儿修复哨位。比比他们,米开广和他所带的三个兵算是住在好地方。洞里的水没有淹上他们的铺位,他们还有坐卧的地方。无非是这洞里有太多的蛇。这两天,蛇和他们捣乱,蛇们的心情也可以理解。问题是在平时,不先喂饱它们,他们就无法太太平平地吃饭。
喂蛇是米开广的事,他们三个都害怕承担这“公差”。蓝文定也喂过几次,耐心不够。在被蛇咬了一口后,他那一点虚劲就被咬掉了,不敢再充当好汉。为此,米开广在他们三个中间有了一个新称呼:“蛇头”!米开广说,他要真是“蛇头”,就把他们三个送出洞,送下阵地,送到西方某国,每人收取五千至一万美元的手续费。他们说,好啊,只求你把他们送回家乡,你就快办吧。他们这四人,玩笑多得很。
老实说,米开广也有点怕。他用筷子夹着肉,在蛇头前转几圈。贼溜溜的蛇眼总是跟着他的筷子打转。他说:“把头缩进去!”只有它们先缩进去,他才给它们肉吃。有的蛇并不这样听话。要明白,蛇同人一样,也是各有各的性格。人有人性,蛇有蛇性。百姓百性,一人一性。人上一百,形形色色,何况是蛇。米开广自信,他对蛇的了解,已经比对人的了解更多了。每个人都伤害其他人,但一般情况下,蛇不会伤人,更不会主动袭击人。也有例外。有一天,一条大眼镜蛇老是咬不住猪肉,也许对他的故意逗弄心生愤怒,张开大口咬住了筷子。他觉得整条手臂都麻了,好像有蛇毒通过筷子像电流似的传导到他手上。可它也只是逗他一下,从筷尖上把肉含去,乖乖地缩进洞去了。蛇比我们人要文明。只要叼到一点肉,蛇就不吵不闹了,而且总要缩到洞里面,不让他们看到它们怎么吃。假如是人,你试试看?蛇的欲望有止境,人的欲望没有边界。
他们吃饭时,任宠老是东张西望,看有没有蛇出现。
任宠是被蛇吓怕了。后半夜,米开广催他们睡了。睡着不久,任宠连叫几声“哨长”。米开广以为他说梦话。打开电筒一照,哇,一条乌梢蛇盘在他胸脯上--好像就是刚才打死的那一条。米开广叫他别动。米开广也没动。这时如果抓蛇的话,蛇会狠狠地在任宠的胸脯上咬一口。对乌梢蛇是不必害怕的,它没有毒,它是一条好蛇。不过,逼它咬伤任宠胸脯,总是不好的。米开广摸了一下蛇背,用手电筒的光照住蛇眼。蛇在小任的胸脯上盘桓了二十多分钟后才慢慢地爬走。在这段时间里,任宠就硬在那儿了,闭着眼睛,一副等死的模样。蛇消失后,任宠说:“哨长,你也不是好人!”他的意思,是米开广有意让那条蛇在他胸脯上待了那么长时间。米开广没有解释,因为他越解释,结果越不好。此后,任宠不敢在自己的胸脯上摸一下,甚至不敢看到自己的胸脯。他失态了。这失态在那天夜战后就有点显露出来,但不像今天这么明显。时时刻刻提防蛇的袭击,成了最能体现任宠个性的一个新特点。
“得把它们一条一条地都打死。”蓝文定说,“这样下去怎么行啊?”
“还是别打吧。”顾家荣说。
“你们别说了。”任宠说。他把饭粒往嘴里扒,眼睛留神着别处。他坐得笔直,随时准备着跳起来逃跑。
“蛇是有灵性的动物。”顾家荣说,“今天哨长打死了一条蛇。你看好了,不会有什么好事。”
任宠望着顾家荣。
“为什么蛇不咬我,偏要咬你?”米开广说,“你对蛇那么友善。”
任宠又望着米开广。
“我就不理解你的举动,既要喂蛇,又要把蛇打死。”顾家荣说,“喂蛇的是你,打蛇的也是你。”
“你们别说了好吗?”任宠说,“我求你们了。”
“顾家荣你还讲不讲是非?”蓝文定说,“吃饭的时候,那些蛇都围在你身边打转,你就那么安逸?”
“啊!”任宠跳了起来。因为地方不大,跟着受惊的顾家荣,头撞在悬石上。可是没有蛇。任宠躲到米开广身后,紧紧抓住米开广的胳膊不放。“有蛇!它在我的屁股上碰了一下。”
“哎哟。”蓝文定说,“对不起,任小弟,是我的脚趾碰了你一下。”
“你不用哄我。是条蛇。你的脚趾是热的,可它是凉的。蛇是冷血动物。”他扭头看着臀部右边。“你们给我看一看,有没有牙齿印?我半边身子都麻了。可能是金环蛇把我咬了。不疼,但是很麻木。”
米开广替他看了。“好好的,哪有蛇咬的牙齿印?”
“可有蛇,你们都没有看到。”
蓝文定拍了一下他的肩膀。“就是有,现在也跑了。那就安心吃饭吧。”他说着笑了一下。
“为什么这样笑我?”任宠说。
“没笑你。”蓝文定说,捋了一下脸,那脸上顿时出现一副横眉立目的表情。这是他的表情魔术,别人还做不出来。他又笑笑,蹲下去吃饭。“任小弟,说是说,今晚这餐饭算是给你搅了。”
“你们尽管笑我!”任宠叫起来,“你们尽管笑话我好了!”他叫得那么响,简直发疯似的。米开广很生气。因为生气,就不想理会任宠。怕蛇的不只他任宠一个。还是缺乏锻炼吧?最好让他再被蛇咬一口。一口不够,再咬一口。被蛇咬过三口,绝对不会怕蛇了。米开广坐下来吃饭。顾家荣和蓝文定也坐下来吃饭。忽然,任宠在米开广身边跪下来,作了一个长揖。“哨长,你把我打死吧!”他说,“我,不想活了……”
起初米开广以为任宠在开玩笑,苦中作乐,反正他们这个洞子里玩笑多。然而,任宠是真的!他脸色灰白,涕泗横流。他的肩膀连连耸动。那身白净的皮肤有变化,但变化不多,问题在于瘦了,瘦了不少。变瘦了的白净皮肉放在这样的山洞里,是有点不协调、不和谐。任宠跪在那里,好像时刻都可能瘫掉似的。他的话,他的泪眼,加上他的肢体,确乎其真的是在哀求米开广。他把额头磕在都由石子构成的地面上,对米开广说:“请你快点把我打死吧!……”任宠就这样跟米开广来真的。他疯了?他的精神崩溃了?米开广就想到这上面去了。米开广一下子不知道怎么应对才好。不就是蛇吗?对米开广根本无所谓的蛇,能在任宠身上引起这么大的恐惧反应?
顾家荣和蓝文定望着。忽然,顾家荣转移目光,恶狠狠地盯住蓝文定。“都是你!”
“我、我、我再也受不了啦……”任宠埋着头说,身子战栗着。
“快给我站起来!”米开广恼了,“你站不站起来?!”
“我站不起来了……我不想活了……”任宠摇着头,鼻涕和眼泪一起流进他嘴里。因为赤身裸体,他的形象很难看。“把我打死吧,把我打死吧……”
米开广的冲锋枪就放在背后,伸手就能摸着。他蹲起来,拿住枪,扳下保险。他们的枪膛都有子弹,弹夹里还有二十九发子弹,一天二十四小时都这样。他握着枪,内心里感觉到一种麻木的、冷漠的、并且正在不断膨胀的愤怒。他把枪对准了任宠。米开广不能保证,他就不会开枪杀了任宠。他,这个任宠,太窝囊了。性格如此脆弱的男性,米开广倒是第一次见到。他的食指按住了扳机。“是你要求我把你打死的。我可以这样打死你。顾家荣和蓝文定可以为我作证。”米开广说,“要我打哪里,打胸膛还是打额头?”
任宠抬起脸来,泪水涟涟地望着。“不知道,随便,你就打吧……”
米开广站起来,走近,把枪头点在任宠的额头上。“那我开枪了?”
“米开广!”顾家荣说,“你这畜生!”他绕过菜碗,推开米开广的枪。
“是他要我把他打死的。”米开广说。
“那你把我们三个都打死!我们都怕蛇,就你不怕!”顾家荣说。
“是他自己要我把他打死的!”米开广重复。
“好了好了。”蓝文定夺下米开广的枪,“这是开个玩笑。我们这几个不开玩笑过不了日子,是不是?”他扳上保险,把枪放好,“今天算是演一折预先没有排演过的折子戏。”
这以后顾家荣一直坐在任宠旁边。顾家荣看米开广的目光里有一种很不友好的意味,似乎非常恨哨长,使米开广不管处在什么样的状态下都感到那目光的撕扯。这真是他妈的。任宠安定下来以后一直不说话,老坐着,也不想睡觉。后半夜轮到顾家荣值班。可他们都唫口不语地坐着,沉默好像一件紧身衣,把他们的身与心都紧紧地箍住了。上阵地以来,他们之间还没有这么沉默过。在这缄默里,他们连互相望一眼都没有,尽管米开广老觉得顾家荣在沉默的黑暗里瞪着自己,事实上顾家荣只瞟了米开广一眼,长时间地望着黑沉沉的风雨飘洒的洞外。偶尔会有拍打蚊子的一记巴掌声。如此噤声也许更好些,它能解开他们各人心头的结,比那语言更有效。让语言在沉默中死去。米开广真想对着不想沉默的语言开一枪,因为在水淹蛇洞的困境中他和任宠不能不睡一个铺,而他终于忍不住对任宠说:“你到底睡不睡?”
五点半了。敌人偷袭的时间一般说来已经过去,可离天亮还早。睡下后,任宠动也不动,头不动,躯干不动,手脚也不动,还在动的,恐怕只有他的鼻毛。铺位那么狭窄,米开广不得不挨着他身体。他们都是这么赤裸裸的肉贴肉地睡觉,谁也不会认为这能表示他们是同性恋者。
任宠把米开广弄醒时,米开广好一会儿都怀疑自己还在做什么噩梦。当时他迷迷糊糊,仅觉得任宠的手碰到了他的下面。男人,尤其是他们这般二十郎当岁的男人,就是这一点不好,由于膀胱的不争气,天亮之前总是“插蜡烛”。任宠碰到了他的蜡烛,猛一下又把它抓紧了,在他似醒非醒的睡梦中大叫:“蛇!蛇!”米开广坐起来,推着任宠说:“不是不是,不是蛇!”任宠不放手,那样子好像想把米开广的宝贝疙瘩当成蛇因而从他的身上撕断,立即掷到洞外去。任宠就是这么想这么做的,对此不可能有别的解释。总之,任宠把米开广拉扯疼了。这一疼痛的效果,让米开广心痛,把他的心从胸腔从喉咙里拉了出来。男人的这一条肉疙瘩,放在女人那里也不一定值钱,但这至少证明某人还算一个男人。有一霎间,米开广怀疑任宠是假装恐惧来报复他在白天对他的伤害。这时任宠放了手。天已开始发亮,任宠自己看清了。任宠又羞又愧,米开广不想再责怪他。
后来霍士尧给他们送来一瓶酒。霍士尧说每个哨位都有一瓶,是给他们驱风湿用的。霍士尧走后,米开广有了一个主意:噀酒制蛇!他口里含着酒,往各个蛇洞里喷。每一个蛇洞,他都熟。蛇怕酒,他在老家听一个捕蛇的人说过。
直到做好饭菜,蛇们都没有露头。他们吃饭时,小任还是东张西望,但他的神经松弛下来了。蓝文定在酒瓶标签上瞧了很多次,郑重提醒:“这瓶酒,谁都不准喝!”
“下午让我往蛇洞口喷酒吧。”任宠对米开广说。
“不行!”米开广说,“你对蛇不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