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迫击炮班]
戚佐治突然醒来,梦中的情景历历在目:她坐在坑沿上给孩子喂奶,能看清她乳房上的那些汗毛孔。另一个乳房自行流着奶汁,衣襟上流了一大片。她望着怀中的孩子,想着什么。她那沉思的神情令人又感动又凄惶。附近响着火炉中焦炭的轻微爆裂声。她突然抬头,望到了他,孩子从她膝上滚落,可她站起来,并不管孩子。他对她喊:孩子!孩子!再看,那不是孩子,是迫击炮炮弹……
现在他的孩子都三岁了。
洞外响着平稳、流畅、委婉的雨声。一个沉酣的呼噜响在斜对面。是董林虎。他的呼噜经常使戚佐治失眠。现在戚佐治想起来,他们打了大半夜的炮。摸着火柴,想要抬起上身的时候,发觉全身瘫软,嗓子里很痛。感冒了,他想,淋了大半夜的雨。火柴的亮光里,他睁不开眼睛。火苗周围套着一圈一圈的彩色光环,彩色的,缤纷的,一圈又一圈。脑子很晕。他任随火柴熄灭,放弃了点蜡烛的念头。此刻是下午四点零七分,手表上就这样写着。炮击停止后,他们在雨水里洗了一下身子,立刻进洞睡下。他们都不会有怨言。前面哨位上的情况他们都知道了。相比之下,他们的日子过得太好了:不用怕冷枪冷炮,不用怕偷袭,不用怕在这大热天出现用水困难,不用整天藏在洞子里……起码可以说出十多个“不用”吧?战争状态下的不公平更明显,有的官兵必须在一线阵地上冲冲杀杀,有的官兵可以在后方嘻嘻哈哈。你能说谁错了吗?像他,同样是一个班长,绝对不可能像哨位上的班长那样苦、那样累、那样提心吊胆,但谁敢说他的贡献少了?连首长心里分量最重的还不是他这个班长?委屈倒是公平的,因为人人有委屈。戚佐治仍然有委屈。炮班的兵仍然在背地里埋怨他对他们太严格。他呢,确实仍然老是想到能不能有机会当个小官(他的野心不大),像董林虎这样的老兵,仍然经常性地闹得他心里发毛还不能发脾气。更加可恨的是董林虎那猪脑壳一着枕头就睡着。董林虎今天的呼噜声最和平、最客气。也许他站在雨夜里看他们打炮也累了吧?谢谢你,董老兵,你总算允许我睡了一个安稳觉。
我的女儿三岁又五个月了。
我是春节结婚的。现在是公历七月。
三年前的十二月,戚佐治婚后第一次请假,坐在火车上,心里也是懊恼叹苦的。广阔的华北平原在车窗外缓缓旋转,铁路边的树木快速地往车后掠去。前一次请假他还没有对象,归队前两天却结婚了。一夜新郎。他只碰了她一下,连有什么体会都谈不上,她却要给他生孩子了。想想,团里历年给他嘉奖真没有搞错,他不愧是一个名副其实的神炮手,一炮打中。他恨这个孩子。他想要的是个有坨坨的,她给他的却是个只有洞洞的。尽管男女都一样,可在他心里还是有点不一样。虽说两次“探亲”,顾名思义是两次探望最亲爱的人,他还是一夜新郎。第二次探亲,是老婆生孩子。现在,女儿都三岁五个月了,他和她妈仍只有一夜婚姻。你们想想,他昨夜打了多少炮弹,想想看?
战斗后不可能有夜宵,不可能有夜餐补贴--军队不能搞这一套。接着睡觉,没有吃早餐,没有吃中餐。现在是下午四点半。该把兵们叫起来做饭了。他穿汗衫,一种绿色的“和尚领”汗衫。一边穿,一边感觉到身子在瑟瑟发抖。我感冒了,他想到。正当酷暑时节的七月,可他感觉今天特别冷,冷得他瑟缩不已。像这样寒冷的天气,他的家乡该飞大雪花了。随后他披上雨衣钻出洞来。炮阵地上脚印叠着脚印,好像这块小平地是被踩平的一样。炮位旁边丢着一只只垫过炮座的胶鞋。打迫击炮时用士兵的胶鞋垫炮座可能是戚佐治本人在世界战争史上最伟大的发明。紧裹炮衣的六〇炮站在那儿,也一样疲乏地睡着了。大半夜的炮击在地上留下这紊乱的脚印,还有他,喉咙疼痛,骨头酸软。他忽然想起来,连长在他睡得正酣畅的时候来电话要他统计战果。放下电话他又睡着了。他还没有统计,这八门迫击炮,在这一夜里打出了多少发炮弹。雨风好像吹入他的骨髓,把骨髓冻住了一般,他冷得无法对人说。可他记得,夜里是多么热,热得他像现在这样头脑发晕。他不会对女儿说,爸爸打过大半夜的炮。最好不要在女儿面前谈论战争……
走回洞里,看到副班长庞海仰躺着,身上照样一丝不挂,两只脚分得很开,脚趾触着岩壁。从他嘴角里吐出来一些白沫,一呼一吸里,那些泡沫在抖动。他们炮班的人原是可以穿着衣服睡觉的。可是,一线阵地上传来的消息影响了他们,以为在这阵地上穿衣服就会“烂裆”烂皮肤。在“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的思想影响下,他们炮班的兵也是大部分裸身。听说7号哨位的卫安哨长因为坚持穿军衣而开始“烂裆”了。戚佐治也是班长身份。他和卫安一样固执。他不会整天裸身的,决不!他在老班副庞海的铺边坐了下来。在迫击炮班当兵不错吧?睡觉起码有一块床板!副班长不能这样只顾自己睡觉。“班副班副,生产内务;家属来了,整整床铺。”戚佐治推人,怎么也推不醒。他在庞海耳边大声说:“打炮了!”庞海忽地坐起来,睁开一双布满血丝的眼睛,就要往坑洞外跑。这完全是一种机械反应。戚佐治把庞海拦住。他看出是班长开玩笑,立即软软地坐在铺上。戚佐治说话,庞海嗯嗯地应答,两只手搓着眼睛。然后,不管戚佐治再说什么,庞海都不予理睬,躺着睡觉。
等戚佐治在外面又转了一大圈(把一些战场垃圾清理掉),回到山洞里,庞海还在呼呼大睡。这会儿他侧睡着,一只手压在身底下。其他人也叫不醒,班里的兵都是一副只睡不醒的状态。可是,戚佐治不能让他们再睡了。弄不好晚上又有什么新情况。连长是说不定在什么时间就会叫他们打两发炮弹的。
庞海终于醒了过来。他坐着并望着戚佐治,他眼里空洞无物,迷迷糊糊,好像一个梦游症患者。在他的眼睛里,戚佐治也是一个梦游者。“不是刚刚打了一仗吗?又要打了吗?炮弹准备好了吗?”所有这些,戚佐治都回答不上来。戚佐治要梦游吗?他问自己。他看到的东西都蒙着一层晃动的虚光。庞海的脸也是这样。有时戚佐治看到庞海的左眼却没有看到庞海的右眼。庞海的脸上总是一个一个的空洞,但突然的,那些空洞里又冒出来一些东西,而另一些,实际存在的,例如庞海的皮肉,在庞海的嘴上变成了空洞。戚佐治发觉自己特别虚弱,两只手老是有一种往六〇炮的炮管装炮弹的感觉。戚佐治望着庞海。望着望着,戚佐治转了身,如同一摊稀泥似的,在庞海的铺位边滑下,坐在铺下的泥石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