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2号哨位]
有雨水可接,为什么不接?这几天,邹旺泉的脑子可能有点不正常。“今天的雨好像有点大?”邹旺泉这样问。这算什么问题啊?
廖成先抓住塑料布一角。早已弄挼的塑料布盖在弹药箱上,沾着几颗油黑新鲜的老鼠屎,比羊屎还美丽。廖成先当兵前在家里养过几只羊。最多的时候有一只。卖掉一只,再养一只,还是一只;杀掉一只,再养一只,还是一只;送人一只,再养一只,还是一只……在这山洞里,廖成先喜欢养老鼠。世界上聪明人不多,不知道老鼠的特长。在中国人看来,有三种动物是老大。哪三种?你猜猜。说不出来,我廖成先告诉你们:一是鼠,二是虎,三是鹰,分别叫作老鼠、老虎、老鹰。在人们中间能够称为“老字辈”的,那就太多了,老哥,老弟,老公,老婆,老爹,老娘,老乡,老师,老板,老总,老将,老帅,老鬼,老妖,老鸨,老财……太多了!多了就不值钱了,最后都变成老东西,老不死,老不要脸的。老鼠和老狗一样通人性。它们刻苦耐劳,不讲究生活环境,不论山洞、稻田、坟场、阴沟、垃圾堆……都能随遇而安,永不生病,不用开老鼠医院。总体上,老鼠与人为善,廖成先很喜欢它们。
他弹下老鼠屎,抖开塑料布。“你来帮我把它擦干净!”他说。
邹旺泉拿一块毛巾过来了。那毛巾颜色发黄发黑。
“是不是你的擦脚毛巾?”廖成先问。
邹旺泉愣住了。“你要我用……用什么,来擦这块塑料布?”
廖成先用下巴往自己的铺位上歪一下。那铺位的枕头上,放着一块从未用过的白毛巾,叠得方方正正的,像女人的手绢。邹旺泉把它拿了过来,站住,望向廖成先。“这,你还没用过啊?”
“就你屁话多!”廖成先说。“我嘛,正在想,我已经有大半个月没有放过一个屁了。肠胃失调,脑筋失调,一切都失调。你没有‘唾沫失调’吧?要是‘唾沫失调’,那就不好治了。”
“你?……”邹旺泉笑了。笑着往后退,一只脚的后跟被高低不平的石头绊住,一屁股坐在地上,那只空手按在地上,那只拿毛巾的手擎在空中。“你这家伙,要么不说话,说出来够毒的。”
廖成先可没心思同邹旺泉胡闹。他望向其他空间。才下几天雨,他们住的这个小石洞里就很潮湿了。天亮时有水从洞口倒灌进来,把邹旺泉的铺位那里淹了约十公分。石洞顶部在滴水,到处都在滴滴答答响。那个位置还能不能睡觉,邹旺泉一点儿没考虑。此刻,廖成先把塑料布上的“小水池”倒提过来。水洒在地上。他们这个石洞子已经太潮湿,需要再往地上洒点水。再一瞧,瞧见邹旺泉笑起来傻呵呵的。怎么搞的?邹旺泉的神经好像有点不正常。廖成先咬着牙齿说:“奇怪了?我能把整个山洞提起来,向战场上倒水!”要装傻吗?咱俩比一比水平。
塑料布擦干净了。“你想干什么啊?”
“接雨水。”廖成先说。他讲解了接水的方法。
从面上表情看得出来,邹旺泉不赞成这种接水办法。“听你的。”邹旺泉却这么说,“虽然我俩是老乡,可你是哨长。下级服从上级,行了吧?”
现在开始试验性操作,看怎么把雨水转化为饮用水。廖成先光着身子在洞口趴着。不知是谁,在地上铺了一层小石子。小石子底下是大石块。想挖一条挡水沟,不让雨水往洞内流,那做不到。也许,往洞内渗流的脏水把石子泡软了。廖成先伏在石子和石块上,觉得像睡在棉花上一样。廖成先原以为他会觉得痛,但他只感到舒服。有水从廖成先的肚腹底下往洞内流。他的头正对着洞口,雨点激起的泥水溅在他的脸上。
两个兵四只手,抓住塑料布的四只角。塑料布在廖成先的背上展开。廖成先把塑料布拉过自己的头,伸到洞外去。雨点,滴滴答答地打在塑料布上,感觉它的重量。廖成先的两脚张开,中间摆一只饼干箱。邹旺泉把塑料布的那一端折成一个槽。雨水顺着这个槽流入饼干箱,发出连绵不断的声音;连绵不断,带着铝箱子的特别的回响。廖成先明白,他和邹旺泉通过这般手工操作,制造了三角形接雨大漏斗。这个办法谁能想出来?只有我廖成先。他这样想着,这样趴着,双手高举,绷着塑料布,尽量往洞外多伸一点儿,扩大塑料布的受雨面积。
“这下让军工舒服了。”邹旺泉说,“我们收集了雨水,军工不用再给我们背。他们背上来的水又脏又臭,又有股特别的净水片的药味儿。可是廖成先……”
廖成先不说话。说废话是邹旺泉的一个特长。这世界已经很吵闹了,邹旺泉还要想方设法地制造噪音。不仅如此。邹旺泉睡着的时候总是说糊话、磨牙齿。那牙齿打架的声音,嘎啦啦,咯吱吱,好像咬石头--这样下去,山洞里的石头迟早会被邹旺泉吃光。所以,这几天,他们洞里的石头又哭又闹,吵得廖成先在大白天都不能正常睡觉……不过,廖成先暂时不愿随便告诉人,他和邹旺泉一起,创造了一种把雨水转化为饮用水的新办法。
雾中的雨很浓。雨在下,雨点密密麻麻。廖成先依靠肘部和脚尖往洞口蠕动。他不由得琢磨,雨丝那么密,这白雾怎么能挤出去?显然,很明确,雨点是从白雾当中硬钻下来的,对吧?白雾被雨点钻得千疮百孔,就不怕疼吗?这新鲜的雨水里也有股硫黄味,有股血腥味。廖成先能看到水蒸气把近十年来飘上大气层的硫黄粉和干血粉的一部分裹起来,就像包汤圆那样,搓得圆圆的,撒在战场的这口大汤锅里。邹旺泉尝不出来,也嗅不到。像邹旺泉这样不动脑子的人,当然制造出了很多废话。
他光着身子在洞口趴着,能望到二十多米远的这一片洞前阵地。它像一把破折扇似的展开在眼底。这一片的草木都被燃烧弹烧光了,只剩下烧不掉的泥土、石头和阵地垃圾,可是杂草又很快长了出来,望着非常鲜嫩。被炮弹挖掘出来的水潢里积满了浑水。一个地雷被雨水扒了出来,露出小半边。这是个塑料雷,专砍步兵的脚,砍人脚的时候一点也不迟疑。风中的雨丝好像拖把上的布条,但它只会把阵地愈拖愈脏。他感觉到,雨下大了。经过一个长长的旱季,雨点都被养肥了,养胖了。雨点吸收了战场上那么多士兵的汗水和血水,还能不胖吗?
廖成先很愿意这样赤身裸体地趴着,哪怕趴在塑料地雷或铁壳地雷上。廖成先相信地雷是爆竹的一个变种,无非是用法不同而已。中国人首先创造了火药,接着创造了爆竹,创造了礼花,使得全世界各国在举行盛大典礼上不得不使用礼花来制造欢乐的气氛。在军事训练的间隙,休息的时候,他的连长和指导员都给他们讲过这方面的历史趣闻……最近,连长把爆炸性障碍物的作用提升到一个高度,用战术加战略的概念来处理。廖成先这两天在“研究”,连长既然能把爆炸性障碍物问题想得这么好,一定不会像邹旺泉在睡梦中“咬牙齿”……
等到廖成先不必再举着双手的时候,他的手在感觉里还举了很久很久。邹旺泉用一块干布,其实是一件衣服,把廖成先的胸脯和肚皮擦干净。廖成先说他又没有洗澡,替他擦什么。廖成先没有手了。廖成先的手刚才掉了。刚才接水的时候,他不知把双手忘在哪儿了--两条手臂已经完全麻木!
“我的两只手呢?”廖成先就这么说。从现在开始,廖成先下决心要用“最出奇”的方法和邹旺泉“同居”,让不喜欢动脑子的邹旺泉好好动点脑子。
“你在说什么?”邹旺泉问。他的眼睛张得大大的,盯着廖成先的眼睛,又用手拨一拨廖成先的下巴。
有的男人喜欢拨弄女人的下巴。邹旺泉也来拨弄他的下巴。邹旺泉的神经有点不正常,可能把大白天当成晚上了。
邹旺泉去剥葱子了。他剥了两根葱,把好的一根递给廖成先。
“我不吃。”廖成先说,“小邹,你能不能坐一会儿?我想同你好好谈一谈。我们是老乡,同一个乡里出来的。我发现,我必须同你好好谈一谈了……”
“那你就谈吧。”邹旺泉说,“你这么多天不说话,害得我只能和自己……唷!你看,那只老鼠比猫还要大,简直是一只小狗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