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的‘枪管’生锈了,哨长。找到了缪云棠的铺位那里,[7号哨位]
“别看了。”童世杰望着卫安。
“你要不想女人,也不会瘦。”尤清园说,“看人家洗澡,这不好。”童世杰说。
“你们在电话上不要同连首长讲啊。现在堑壕像一条小河了,结果正好与毒蛇相逢。”卫安说。
尤清园笑了起来。肥胖的雨点在壕沟里激起水泡,迟迟不能消散,就像泡沫似的愈积愈多。童世杰大概知道尤清园笑什么,也就跟着笑。缪云棠则完全不知道这有什么好笑,但也大笑起来。雨点落在他的背上,溅起无以数计的小水珠。三个兵笑成一片,笑得卫安脸上一阵红一阵青,正欲解释,尤清园拦住了。“我们是在笑你的肚子。现在,这战场已成为一个大受兵们欢迎的“无墙浴室”了。”尤清园说。“自己看吧,都像怀孕三个月的样子了。
响着蹚水声。这水太脏了。卫安小心翼翼地蹚过来,叉着双腿,两手提在腰际,好像提着皇帝的新装……他正蹚水过来,几乎连水花都没有踢起一朵。小缪接过他的短裤。现在,他叉着双腿,臀部向哨员们这边撅起,正在细心地擦洗他的小腹。他们昨天洗的三条短裤,晾在一条连接两块波纹钢的胶皮线上,仍然半干半湿。
“到底烂了,我就说嘛。”于是兵们都去看卫安的肚子。卫安有个大腹部,这不是什么秘密。所有的人都应该烂一次。入伍的时候他很瘦,在炊事班里待了一年,腹部臃肿了。本来他有可能当炊事班副班长。你还要天底下所有的人都来烂一次?”他站了起来,当作椅子的空弹药箱的盖板上留下水湿的屁股印,样子像对半剖开的苹果。“兢兢业业,任劳任怨”这个极度庸俗化的评语,用在卫安身上却是特合适。可老连长说:“卫安,我不能再让你在炊事班了。
卫安在堑壕里洗短裤了。我们是战斗部队,随时要打仗。”现在这一笑,使尤清园和童世杰想到了这个典故。可是,如今这面子“在下面不在上面”。“我现在告诉你一个新的词儿,你一定记住了,男人的便便大腹,称为‘囊膪’。我们就笑这个,没有别的。让拖拉机停在泥路上,就怕贼操心;开回家,又怕打滑摔翻在河里。”
“没想到哨长大人您发现了一个真理!”童世杰说。
“就笑我这个?”卫安问。
“就笑这个。雨水从卫安的屁股上往下滑,就像在狗皮上向下滑似的。”尤清园说,“不过,以后不要再穿短裤来遮掩了。”他得帮卫安解这个围,就看卫安是不是明白人了。
“是该让天底下所有的人都烂一次。
“也瘦了一点儿。
“不穿了。”卫安说。他仰着头,用一根指头玩着渗下编织袋的水珠。还不错,悟性挺高。
“可你现在长大了。总是舍不得丢掉那遮羞的短裤,“从今天起,可能还要穿。”尤清园说。尤清园倒总想着自己老年时的情景。上面发了净水片,可就没有想到给兵们发一点儿肥皂或香皂,使兵们能在这样的雨天洗一次“天雨澡”,清洗一下脏短裤。就这样坐着,回忆自己的青春岁月。那时候他已经很老了。离开公路后,要跑四百米的沿河泥路。她就说他老里老气。她说:“你是个老头子!为什么?你看你,一杯酒,一盘菜,一支烟,老气横秋。她的话比雨点还多,总是说不完。”年轻人确有一种机会,坐在时间中,幻想他的老年生活。尤清园已经过了二十二岁的生日。一些泡沫老想涌到他脚边去,他搓衣服搅起的水浪又迫使泡沫停在一定的距离上。
“还是穿着好。”尤清园说。穿着暖和。”童世杰说。上阵地前,他那胡子还是一些不起眼的绒毛,可在最近十几天里变黑变粗。小缪在那边抿嘴微笑。“对吧,小老弟?”
“谁给我一个急救包?”卫安说。
“你是一点儿没有瘦。几天前,卫安的嘴唇就发炎,口角长疮。幸亏现在不需要笑,如果需要大笑的话,卫安笑起来一定嘬嘴。现在,谁都没童世杰这样能吃能睡的。不需要笑的良好战场条件,使他免除了嘴角崩裂的危险。他叉着腿,走路像鸭子一样。“我真服你了。从现在到全连能下阵地的这一段时间内,恐怕都不嫌多。欢欢活着,卫安都得这样走路了。这用不着镜子照,手臂、脚膀、腹部,都能看出来。尤清园看着卫安把毛巾挂在胶皮线上。
“你的呢?”尤清园说。再这样连续下两天雨,他们会挖排水沟。
“用掉了。”
“你不太了解老哥。雨,绵绵无绝地往下落,清洗着这个邋遢的世界,清洗着更为邋遢的兵。”童世杰说,那样子故作深沉。可能他真的不想女人。”童世杰说,颜色黄红,还有从罐头盒溢出的粪水在壕沟边上滮然下淌。瞌睡害得他没有空闲时间去思想。“在这战场上,卫老兵每天要一个急救包,懂吗?”
“咂,咂咂,卫安哨长,万一身上中了敌人的枪弹,我看你怎么办?你这是把急救包用到了不该用的时间和部位!”这时候,你要让童世杰关闭那张臭嘴是不容易做得到的。两边的堑壕壁上,布满了曲曲折折的流水小沟。尤清园突然发现,好像大个子的嘴巴都比较臭。本哨位的“童大个”是个臭嘴巴,9号哨位上的“汪大个”也是个臭嘴巴,一样的“臭‘嘴’昭著”。”
“他的‘枪管’生锈了。
卫安不好意思了,用绞干的湿毛巾擦脚。”尤清园说。小缪把拖鞋放在他的脚底下。他的这只脚套上拖鞋,另一只脚又伸进雨里淋。到此为止,他一直用背部对着他们,尽管他是面朝他们蹚水过来的。“很好。童世杰从小缪的背后绕到洞口去,暂时看不出他有什么阴谋诡计。“明天还要下雨。”缪云棠说,“我们没有办法,烂了。”卫安说。
“我的放在‘床头柜’上。”缪云棠说。”
“你没有一点儿心肝,童世杰。
“我最喜欢下雨了。这大概是他入伍前常有的姿态,现在又复现了。”缪云棠说,“小时候我就喜欢下雨。”
“让他自己去拿。”尤清园拉住小缪。他傍在洞口边,懒洋洋的,虽然一丝不挂,两只手却像插在裤袋里。小缪在尤清园身边坐下了。不管卫安哨长正在变好变差,你不能让他觉得他们都在拍他的马屁。雨下得很耐心,每一颗雨都像机器打磨的同型珍珠一样大小,落在堑壕里的每一个击水声也都一样响。要不然,就能多要几个……”
尤清园注意到,就让他“烂裆”,这是他自找的。他不是一度把其他几个兵都看成野蛮人吗?再说了,你得让他自己去包扎“烂裆”,别人帮不了。尤清园常把她想成一台会说话的机器。
现在,缪云棠像个小伙子了。
卫安往里面的洞子钻。天黑了,雨声乱糟糟的。”童世杰说。雨珠落在罐头盒上、玻璃瓶上、石头上、草树叶上、泥土上、编织袋上、波纹钢上、水坑上,落在别的什么物体上,其声音是不一样的。屏息谛听,能够分辨出一种不变的均匀的沙沙声,它仿佛发自人的精神深处,被发疯的杂响所遏抑,声调较为喑哑,可仍然存在着,不过这也可能根本不存在,那种无效而流畅的声音,仅仅是尤清园想象出来的。尤清园就是想不起来,自从上阵地,童世杰有哪一天是睡不着的。瞧,童世杰正捋着胸脯。“这样的日子过一过也不错,凉丝丝的,多舒服。”
童世杰和缪云棠正望着卫安站在堑壕里洗澡。”童世杰是在比较,前些日子的潮热都快把人蒸死了。
望着那里,童世杰的脸上浮现出傻里傻气的笑容。
“到了雨季,就是天天下雨吗?”缪云棠问。
卫安在那样的脏水里洗澡,背对着哨员们。
“我们私自带上山的东西,只有这塑料拖鞋算是带对了。”卫安说。”尤清园说。
望着他,童世杰长叹一声:“我的心血都白费了。这么愚蠢的问题,都从我儿子的嘴里说出来了。“要么不洗,洗起来还挺认真的。”
“照你说,童大哥,雨季不下雨?”缪云棠问他。
卫安扶着洞口上部,一只脚往外伸,让雨水冲淋干净。在兵们感到水流雕刻水沟的时候,它已经同时刻画在兵们的心上了。“洗个澡真舒服。”他说。
“我的孩子,你就不想想,人的眼泪有哭完的时候,这下雨就没有停歇的时候吗?”
嘿,是啊,她常在暗地里啜泣。因为在这里打仗,是理由。问题仅仅在于……真的就在于,想抽烟的时候没有香烟……也不知军工班都在干什么。为每一个兵背一条香烟上阵地,能把他们压死?
童世杰瞅着他的小腹部,瞅得特别认真。实际上用不着瞅卫安的下边,看他的嘴就行。
“你们快来啊!尤清园,快进来!”洞里面在叫。他太要面子了。卫安从来没有这么惊惶地叫喊过。
“小缪你守着洞口!”尤清园说,同时一转身就钻进洞里。他背部厚实,屁股光溜溜的,大腿后部的肌肉紧绷绷。他的动作从来没有这么迅速。
等到卫安的双脚都套在拖鞋里,转过身来,童世杰凑到他面前了。
烛光里的卫安,缪云棠的双臂交叉着抱住了双肩。一躺在烂泥小穴中的床铺上,他马上就“入蛰”。,现在又让一条银环蛇咬了一口!他不是怕死,而是被突如其来的毒蛇咬了一口,把他咬懵了。银环蛇咬住他的小脚趾,让他甩也甩不掉。堑壕里的积水淹到他的膝盖,他的肩背部在暗下来的雨雾中呈栗褐色。假如老天爷成心欺侮老实人的话,这种欺侮也太过分了。谁又能做到像卫安这样,上阵地以来没有说过一句怪话或牢骚话?可是,交上“地雷运”的是他,脚趾被弹片伤着的是他,此刻交上“毒蛇运”的又是他!也许是因为他老实,这毒蛇才咬他?
幸亏每个哨位都配有蛇药。堑壕里的浊水,绝不能洗澡,可洗过的雨水能从壕沟里流掉。尤清园在忙乱中把它找了出来。没有开水,卫安硬吞了一瓶蛇药。”
“你自己不想,怎么知道我在想?”
“你怎么没说让所有的人都死一次?”缪云棠站起来也没什么事,他只想原地转一个圈子。随后,他们才想到撬开罐头,让他喝了几口水果汁。尤清园的嘴里发麻,也吞吃了两片蛇药。多数下雨天,他都坐在她家里。抓紧时间,把那蛇的毒汁吸出来,这是最要紧的。这样的事情,尤清园在家里就干过,救了一个少妇。这样说时,他已经发现在这个哨位上,唯有他本人瘦了一点儿。可是卫安像一只木鸡。他不会表达谢意。这是他第一次洗澡,还是等哨员们洗完了,他才出去洗。尤清园也不想同他计较。总不能要求他像女人一样。没有肥皂,他在那里搓呀搓的,搓得很起劲。很快,他的小脚趾已肿得像一个小茄子,缠上纱布后更显得肿大。他的小脚趾可不像女人的小腿肚。”尤清园望了他一眼。他的脚趾很脏,事后想想真恶心。童世杰把尤清园吐出的一大滩唾沫--其实大部分是蛇的毒汁--连土铲掉。”童世杰抚摩着下巴上的胡子。已被尤清园踩扁脑袋的银环蛇,又被童世杰用小铁锹拍扁全身。他们这个泥洞里还没出现过蛇。
“他还真的没有瘦。在他们毫不提防的时候,一条最毒的蛇溜了进来。从今以后,他们都得小心一点了。这家伙将来会是络腮胡子,那苗头不好。
“你收到气象预报了吗?”童世杰说。
尤清园自告奋勇,后半夜改由他守洞。以前,这都是卫安哨长“包干”的。
“可惜欢欢牺牲了。他走出来,对缪云棠说:“蛇在你的坑铺小洞里。哨长替你被咬了一口。没错,下雨的日子尤清园很少开着拖拉机出去。”卫安要找急救包,水很混浊,洗洗干净,还能做到能吃能睡的有几个?老哥我就是!怎么样?学学。这是心理素质,假如他们在那一天都还活着,他会在他们面前成为一个小皇帝。小缪也没有瘦,看着似乎还结实了一点儿。他要“烂裆”,像一只呆头呆脑的木鸡。他已经身先士卒地“烂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