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软东西在任宠大腿上拱了一下。是条四脚蛇。他往一边滚爬,蛇向另一边逃窜。它把罐头盒撞翻了!啊唷,这是一罐头盒开水啊!任宠心里大叫一声,我还没有喝一口呢。他迅速提出枪,打开保险。四脚蛇,我什么地方惹着你了,要这么戏弄我?他四处寻望。还在,离他不到三步远,蛇头钻进一块大石下,那金黄而肥硕的蛇身却大部分暴露在外。刚过去的这个晚上,算得上是进入阵地以来最紧张的了。他都打出瘾儿来了
偷东西的,大概就这副德行。决定抵近射击。枪声的后果用不着担心,[15号哨位]
要是不值岗,任宠也睡着了。他走过去,蓝文定从不侧睡,好像在庄稼地里驱赶麻雀的稻草人。敌军正式以班规模向我方进攻。我方没有伤亡,全连都没有,可任宠不知道伤亡的数量是不是计算胜败的唯一根据。神经松弛下来,饭菜也不想做,四个人烧了一罐头盒开水,各嚼碎一块压缩饼干。这会儿,哨长米开广睡着了,顾家荣和蓝文定也睡着了。顾家荣从不仰睡,这阵地上哪天没响过枪声。枪口离蛇身不到一尺了。那蛇突然惊觉,这两人什么事儿都相反。哨长是想怎么睡就怎么睡,现在一只手垫在面孔下,另一只手搭着冲锋枪--标准的“枕戈待旦”哪。
任宠把枪倚在填满沙土的编织袋上,拿了那只常烧水的罐头盒,在盛水的塑料桶边蹲下,咬着牙,轻轻拧开桶盖。水桶放在哨长的头前地上,必须避免弄出声响。随着水桶的倾斜,他的心跳也加快了。还好,倒满一罐水,把桶扶正,恢复桶盖,一点儿声音也没出。在洞口外侧,才一下就划燃火柴,点着固体燃料。等到把水罐放在炉子上,他长长地吁一口气,从中发现一个真理:做贼不容易啊!任宠知道自己不是好孩子,可从来没有做过贼,从小不拿别人一点东西。打仗打得喉咙发干,一块压缩饼干在胃里发酵,喝凉水又怕拉肚子,这过的是什么日子呀?任宠真有点受不了了。
在哨长指令外煮一罐头盒开水,重新坐在洞口边,任宠很高兴。现在他这样抱枪坐在洞口,可以密切观察到洞内三位兵哥的睡觉状态。哨长还是先前的睡姿,半点变化也没有。任宠有机会在他们熟睡的时间内独享这罐头开水。刚才犯禁时的那点轻微的激动,已转变成“志得意畅”了。
战后的早晨非常妙,使人宁静,感觉惬意。小鸟已经醒来了,看不见它们的身影,却能听到高高低低、远远近近、嘤嘤嗈嗈的啼声。阵地上稀汪汪的。随雨霁而潜临的浓雾,好像要打扫这铺满垃圾的战场,至少把那些脏东西掩盖住。引爆的地雷和支援阵地的炮弹把埋在地下的破烂都掘了出来。一堆罐头盒被炸散了,每一个罐头盒都有几个洞。丢弃的短裤被炮弹撕裂。粪便从罐头盒里飞溅到刚炸开的白花花的石块上。一顶破钢盔不知怎么的正好戴上一根直立的光秃秃的断枝,射弹一般地向洞前阵地上蹿去,这个兵现在又在哪里?只见到老鼠在奔跑,拱动一个罐头盒,再露出头来时那胡子上粘着粪便,真是又好气又好笑。你拱来拱去,也只拱到大便,看你有多笨。喏,那边白白的一根,好像是从哪个兵身上掉下的一节骴骨,你不去啃一下?兴许还能啃一点肉下来……
神枪手今天要休息一天吗?打吧。为什么不打?打死一个算一个,那是我们的成绩。任宠记不得昨夜打出去多少发子弹,打中什么没有,现在手痒痒的还想打。谁戴过这钢盔,每天不知要把水桶看几遍。没有一种游戏能有打仗这么过瘾。打扑克牌啦,砸一盏路灯啦,把分隔快车道和慢车道的栏杆推翻啦,在小妞的胸脯上捏一把啦,这些事儿他都干过,可都没有打仗这么刺激。
既然家里人都经常这么重复说,这大概不是假的。妈说:“给他取个什么名字好呢?”奶奶说:“都这么宠他,就叫他宠儿好了。”这是任宠的小名,也是任宠的大名。“宠儿,这么多水果,你都吃光了?”“宠儿乖,家里玩具还少吗?”“宠儿别哭,去玩吧。不想玩了,再来做作业。”“宠儿,你不要把苹果拿出去给小朋友吃!”“宠儿……”水开了。任宠望一眼沉睡在洞内的三个小朋友,小心地用脏衣服裹住罐头盒,放在地上,用身体挡住。这样,他们突然醒来朝他望,就望不到这罐头水。值岗有值岗的好处,能偷偷摸摸烧一罐头盒开水喝。据说卫安哨长很精细,可他们的大哨长米开广一样很细心,冲进浓雾中……
任宠沮丧极了。再烧一罐吗?他没有这个胆量了。,他的眼睛能在水桶中刻水线,好像用笔或刀在上面划了记号。不过,晚上打一仗,很可能把他刻的水线打模糊。这就看任宠的运气怎么样了。直到今天,在战场上,任宠才觉得自己想通了。他父母这一代,好歹从贫穷发展到有了两个小钱,颇有点雄姿英发的豪壮,私底下仍是牢骚多多。每一代人都有不同的悲壮、悲哀与悲叹,可人类只要还存在,生活照样儿滚滚向前。
这边疆的雾,有时候觉得它是有生命、有感情的。像今天,呆滞的朝雾给任宠以抚慰,使他干燥的舌头在唇边舔到一丝湿润的玫瑰红。一梦醒来是战场……战场的早晨很精彩……精彩的话儿说不完……完整的幸福不可求……任宠心头漾起些许不可捉摸的诗意,它也像雾,看着那么多,手却抓不住。可惜了,可惜我不是一个诗人。瞧他们三个,赤条条地睡在那里,就像初生的婴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