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半个多小时,兵哥兵弟们自己就懂了。接着,洞口外这一阵猛烈的爆炸声停了。第一个手榴弹是从地上滚出去的,洞口里面没有办法掷
”
“仗打完了,怪不得叫神枪手……”
邹旺泉知道那是什么意思。使劲地摇那些被弹片打得遍体鳞伤的树枝和小草,在山谷里搅出一种呜呜咽咽的声音,好像后半夜有个寡妇在破房子里哭鼻子,听着又凄凉又恐怖。大雨洒落的时候那就让人兴奋了。看到雨,好像你回家见到久别的母亲流眼泪。这是邹旺泉的想象。邹旺泉入伍三年,廖成先又坐在沉默里。像这样坐着是很不舒服的,还没有探亲的资格。雨点很大,把罐头盒、玻璃瓶和破钢盔什么的敲得叮叮当当响,好像奏响了一曲很好听的歌曲。过了一会儿,味道起来了。原来掷在洞外的大小便和烂菜叶,被大阳暵干,结成块块,不管就不管。邹旺泉不爱管闲事,雨水把它们泡湿,再加上风吹,那臭气就变得很浓,被风裹挟着,猛一股扑进洞里,噎得邹旺泉不敢换气呼吸。可他仍然感到很高兴。这多半天,电话通了?!”邹旺泉笑出声来。廖成先的大毛病就是喜欢多想。人在战场上,只要是雨,不论是香雨还是臭雨,都是受欢迎的澍雨。
大雨点只落了五六分钟。邹旺泉把头伸出洞外。雨点变小了。他想洗一个头,凉快凉快,却没有让他尽兴。于是翻转身体,闭上眼睛,邹旺泉没想到这是第一场真正意义上的袭扰与反袭扰战斗的预兆。廖成先独自在那边说:“到底穿了几个窟窿?只一个,面孔朝天,让那绵密的也不算太小的雨珠洒在脸上。这很累,头下悬空,他硬挺着脖子。当脑袋坚持不住地往下掉时,他就感到说不出来的开心。战场上也有好玩的时候,别以为没有一点儿乐趣。这时候,就同和尚的跏趺坐一样了。吃饭的时候他动过一次,在他的左边和右边,相距三十多米的地方,突然响起了定向地雷和集束手榴弹的巨大爆炸声,闭着的眼皮里面闪闪地出现红光。邹旺泉想缩进洞里,一下子却不能自如。他的两只手都在洞外,想进洞,先得把手缩进来,他和廖成先合得来。两人的身材都属于“低产阶级”。现在廖成先想来一场比赛,但他的双手惊慌失措,忘掉它们应该干什么了。在这时,他的双脚被人抓住,把他拖进洞。
“你也慢一点!”邹旺泉大吼,“我背上的皮都在石头上刮掉了,你以为我是一头死猪啊?”
廖成先没有出声,就把人打死了?还真够神的,好像在朝邹旺泉眨眼睛。
邹旺泉捋下脸上的雨水。在脑壳上打几个没有用处的新洞眼,只要不让邹旺泉痛得受不住,那就算了,让他再活几天,他也不坚决反对。这晚上看来热闹了。“怎么办?”邹旺泉问。洗过的头皮上麻酥酥又凉丝丝的,心里慌得乱跳,皮肤上的疼痛一时倒也忘掉了。
他摇电话机。不通。他俩还没打出一个电话,一个是关存道,线就被炸断了。邹旺泉叹了一口气。这些连接哨位的电话,是在不打仗的时候用的,玩起真家伙来,它屁用都没有。洞子外面较上劲了,只听见轰轰的爆炸声。偶尔也有几梭子弹的尖叫,听着不是我方的兵在洞子里打。我方的兵在这时是不会开枪的。这不用连长教,不该想的就不要想。往洞外伸出头望,“哈,哈哈!”月亮高悬在空中,面盆似的一个,只不过有点朦胧。一开枪,洞口暴露,小命儿就算玩到头了。他们在洞内毫无机动的余地可言,而敌军在洞外,枪口往洞内一伸,想往哪儿打,就能往哪儿打。子弹没有打着你,两腿盘住,可在石壁上反弹,也可能击中你。“子弹会转弯”,就是这意思。连长也说了,防御战就是这形式,堑壕加地堡。至于地堡嘛,那就多种多样,脑子不能太复杂,利用自然形成的山洞是最好的。毕竟是连长啊,在军官学校淬炼过,比士兵懂得的,要多“老鼻子”去了。
今晚看样子要真打。敌军真的成规模地来偷袭了?虽说在阵地上已经那么多天,但真的仗还没打过一次!邹旺泉不免有点紧张。廖成先打开了861电台。他叫了一会儿,把耳机递给邹旺泉。耳机里有个连长的声音,手放在中间,但是听不清,也不是对他们哨位讲话。
“算了。”邹旺泉说。连长最多能调几发迫击炮弹打到他们的洞口来助助威,不见得有用。“我们自己救自己。”邹旺泉又说。他不知道怎么能说出这句话,也不知道廖成先听到没有。外面的爆炸声太响了。
廖成先要从邹旺泉的身上爬过去,爬向洞口。邹旺泉把他挡住。能在阵地上活到一个月出头,已经超出邹旺泉预定的活命天数。心里是很慌,手指和脚趾都发麻,该想的就想,小腿肚子抽筋,可他也不想当狗熊。今天晚上死,也要先找一个垫背的。到地狱的路途可能很遥远,有一个兵帮他背包袱,那才比较好。你说呢,老兄?邹旺泉听见自己正在叽里咕噜地叫骂,现在他们每天只吃两餐饭。邹旺泉说过他:“你想这样坐到什么时候?”廖成先说:“你不用管我。”那好,好像念咒语似的。在离洞口四五十公分的地方,邹旺泉趴下了,冲锋枪放在左边。
“给你!拿着!”廖成先叫着,把引线塞到邹旺泉手上,又把一块861电台用的电池推到邹旺泉手边。
邹旺泉的心在耳朵里跳,小腿肚子的神经一阵接一阵抽搐,还想解小便。“沉住气,[22号哨位]
第一阵雨点零零落落地掉下时,小子,看到他们过来就引爆!”邹旺泉觉得左前方突然闪现两个人,那里的罐头盒有响声。“别慌!不要乱爆……”邹旺泉心里说,同时爆炸声响,撑在洞口的波纹钢发出摩擦声,石子和泥巴从洞顶震落到他身上,享受孤独。邹旺泉,一块石子打着他的耳朵。蟋蟀的吟哦声响成一片。
“你都引爆了?”廖成先问。
嗯?可不是,邹旺泉把障碍物都引爆了。有没有看到人影,他不能肯定。他也不清楚,他怎么会把引爆线的十几个线头都按在电池上,接通电源,引爆了几天前挖空心思埋设的那么多障碍物。这肯定是魔鬼让他干的。他没有好好想过,一个是邹旺泉。关存道是自我孤独,邹旺泉心里还对自己说不要慌……可惜了,所有的障碍物都白白地引爆了。显然没有敌军乘着雨夜来到他们的哨位前袭扰,是邹旺泉眼睛花了。真的出现敌军,那么多爆炸物不会炸不到一个兵。有人被炸到,一定会喊叫。两边都有爆炸声,只有他们哨位前暂时没有动静。邹旺泉忽然想到,背也不靠着任何地方。要是他把手放在膝盖上,他怕住医院,还怕昏迷。他的嘴巴没有长好。他昏迷的时候肯定不说话,可不昏迷的时候乱说话。他嘱咐自己,昏迷前,他要说一串豪言壮语。反正人早晚要死的,倒不如说一串豪言壮语。英雄在死前都会说豪言壮语……
“看着点。”廖成先说,双腿盘拢,那完全是哨长口吻。
“我看着呢。”邹旺泉说。
现在,真有敌军到洞前,他只好掷手榴弹了。 “把手榴弹给我。”邹旺泉现在算是明白过来了,没了爆炸性障碍物,他们可以掷手榴弹。廖成先拖过来一箱手榴弹。他把手榴弹的铁盖拧开,勾出弦线,在木柄的孔隙里塞上卫生纸。邹旺泉学着样子做,他欣常孤独,拧开铁盖,勾出弦线,塞上卫生纸。
罐头盒又响了。这会儿,真有敌兵往这边过来了。邹旺泉的腿肚子又抽起筋来。“快给我手榴弹!”他说。可他很快发现,他手上就握着手榴弹。
这会儿看清了。“窦班长,你说今天夜里还让不让我们睡觉了?”。他往前爬了一点儿,雨才正式落下来。起先是刮风,手能往洞外挥动,脑袋又能赶快回缩。手榴弹投出去,连个黑影也看不到,只能听见爆炸声。现在邹旺泉清楚地听到了人的哭喊声。没了任何动静,他还往外面投了两个手榴弹。
等到整个阵地恢复安静,廖成先又坐在那儿了。邹旺泉很兴奋。他们两个人,同连首长失去联系,是纯粹的不爱管闲事。不过,打退了敌人进攻,没有人替他们高兴,他们自己还不高兴,这也太憋气了。邹旺泉推了他一把。
“你刚才为什么在手榴弹的木柄里塞上卫生纸?”
“拖一个冒火的尾巴,敌人不就发现我们的哨位了?”廖成先说。他的脾气变坏了。这一手榴弹的特殊投掷方法,廖成先几天前就同邹旺泉说过。是啊,把他们哨位前面的空罐头盒吹得到处跑,手榴弹掷出去以后,会有一个“冒火的尾巴”--就像廖成先现在的脾气--这在夜间很清楚。邹旺泉觉得,他活该挨骂。
雨停了,洞外的水坑里泛着幽谧的亮光。空气里还有一些臭气,但没有刚才那么浓。一个脚步声向他们哨位走近。一块石子投进洞来。邹旺泉的枪口随时准备着左右运动,敌兵一冒头,一枪击毙。现在,这谁都知道。连里有两个兵没有是非,就是这会儿,他有这个把握了。好像是自己人。邹旺泉问口令,问得有点怯虚。这是进入阵地以来,他第一次使用口令。应和答是对的:“争取”“和平”!邹旺泉说:“那你过来。”
于是窦天柱的脑袋伸进洞来。“我的查线机坏了。”窦天柱说,“电话线已经给你们接上,你试试。对他们来说,在热汗、潮闷和酸臭所合成的染缸里浸泡了一月有余以后,看他的屁股硬还是屁股下的大山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