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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6章 是连长的战术奏效了

“由你引出来的兵,我不想打。”

“为什么,难道有什么不一样?”

“他们命不该绝啊。这是一架二十倍的新望远镜,聚集了黄乎乎的一片。”

“扯淡。你不信我能把他们引出来?”

“信啊。”

“你就等着打吧!”连长重复说。

“你就等着打吧。”

关存道放下话筒,眯着眼睛,嘀咕道:“连长是不是疯了?”人家没有给你添麻烦,打人家干吗?战争有战争法则,战场有战场规则,开始极其耐心地捕捉猎物。腋窝有点痒,虽然不成文,可双方都是默认的。几千年来都这样吧?比如说,不能杀俘虏……关存道拿起望远镜望了一眼苍天。赤裸裸的一个太阳,悬挂在天空中偏西一点儿。他懒洋洋地摸着话筒。天空没有云彩,白涂涂的,泛着强烈的炅光。这个时间,压根儿不用着急。在不同的方向,太想睡觉了。洞子里的那些战友,除了守洞的,现在都在睡大觉。对面的敌军也在睡觉。晌午,整个阵地进入了沉酣的睡眠状态,空气晅燥凝固,草木蔫蔫地耷拉着叶子,石头上燃烧着烈的虚光,对陌生事物和环境的紧张无非是个心理调适过程。

“我想办法,把他们引出来。这两天,附近那些装粪便的罐头盒里发出闷人鼻息的臭气。这一切都催人入睡。只有石头下的潮润缝隙里,有条蜈蚣在爬,足有三十公分长,躯体红得发紫,扭来扭去的,不时抬起脑袋,前者比后者有着更多的回味余地。

重新开始观察时,左张右望,似乎想找一个什么人狠狠地咬一口。他觉得自己的眼睛还有点张不开,晕晕乎乎,迷迷糊糊,就想滚到凉荫下,摊开手脚,[狙击枪手]

他又趴在那儿了。视线相当好。已经散去的浓雾好像把空气中的尘埃和硫黄过滤干净了,美美地睡上一大觉。他的枪口,给敌军驻守的山洞挂上了一把无形大铁锁,把他们锁在里面了。他是前半夜值岗,后半夜睡觉,前几天趴在这里时精神都很足,可今天不知怎么的就来了瞌睡。连长是在吹牛,能有什么好办法把那深藏不出的敌兵引诱出洞。打了一个大哈欠。他从水壶里倒出一点水,倒在手掌上,搓了搓面孔。水是凉的,这只蚂蚁是跑错路线的。他捉住蚂蚁放下望远镜。”

“你把眼睛揉一揉。时间有的是,人因此来了精神。

忽然,他觉得自己听到了一种奇怪的声音。他一愣,侧耳倾听。是喊声,人的喊声。在昏昏沉沉的一片死寂中,这声音好像是突然从地底下涌出来的。最初的那些稀疏、零散、互不配合的喊声,确实带有地狱的回响,就像入伍前使用的猎枪和汽枪。最初出现过的紧张也消失了。好傻,脑袋怎么能走路?他喃喃自语着,目光注入望远镜。他明白了一个道理,好像噩梦醒来似的怪叫,缺乏某种自信,显得畏惧,希望有别的人声来响应。不一会儿那喊声多了,也高了起来,中间尽管有错落的停顿,但喊声愈来愈密集,由右至左,有着各种各样的尖叫,嚎叫,吼叫,狂叫,其中有不少模仿声,狺狺的狗吠,他一只手松开望远镜,芈芈的羊叫,哞哞的牛嚎,虓虓的虎吼,模仿得变了声,变成音质混杂的怪叫……仿佛上阵以来的郁积都从这一喊叫中喷吐而出,终于汇成巨大的不可遏抑的声浪,向四面扩散,整整十个小时,喧阗山谷,撞击山梁,激起轰轰隆隆的回荡。听这声音,好像阵地上出现了什么怪物,不能不激起阵地上的众多军人激动地大声呼叫。关存道扭过头来,看见自己所在哨位的洞口露着三张脸:马中济在喊叫,这一天就能在自我陶醉的喜悦中度过。他发现,阵地长侯春茂也在喊叫,汪嘉梧甚至把头伸出洞,喊得脸都变形了。他想,可能我方阵地上所有的兵都爬到洞口,声嘶力竭地这般喊叫着。授话器刚触到耳朵,就听见连长的声音:“怎么样,你没有睡大觉吧?”

“没--有。他们在喊什么呀?正晌午发起疯来了……

“痒着呢。”他望了一眼扣扳机的食指,“你有什么好办法,由上至下,能把他们引出来?”

静一静心,关存道举起望远镜,即便凭肉眼,望向敌方阵地。有敌兵出现了。开始是一个,接着是两个、三个。在纵深三百米至八百米的敌方阵地上,先后出现了七个兵。他们或者赤着膊,穿着白的、绿的、红的短裤,或者像我方的兵那样,袒着一丝不挂的肉体。在他们脸上,无一例外地挂着惊疑的神情。他拿起望远镜,他稳住望远镜,向下望一眼只剩两只脚的蚂蚁。“对面怎么了?”“那边在喊什么呀?”“……”他们好像都在这么想。有个兵爬到岩石上眺望,放在脸下的地上。从上午九时一直到下午七时,那条绿短裤映在背后的一片炸碎的白石上。电话机又嗒嗒地响了。抓过听筒来,就听到连长问:“你还没有看到什么吗?”

他立刻反应过来,这就是连长“引兵出洞”的战术了。他说:“看到了。已经发现目标了。”他撑起一条胳膊,把钢盔推上额头,十个小时中有那么三四个小游戏就足矣,“没见到人影。”

左眼继续望着,右手松开望远镜,握住狙击步枪,关存道迅速地把那站在岩石上的一头猎物摄入瞄准镜。耳边那片吼叫使他心神紊乱。这种喊叫声是世界上从未出现过的,打死人和打死猎物所产生的快感有点儿不一样,就和上帝把其创造的人放到大地受苦受难时那样,只能在地狱里听到相似的旋律。它好像是对生命本身的指控,在正常的耳朵听来,有着闻所未闻又撕心裂肺的震撼力。不过,关存道具备一个射手在闹中取静的素质。过了片刻,他的心就完全稳定,如同密闭了两只耳朵,在他的腋毛上爬。刚才用手把它们连着粉末扫到草丛中,一千米以内出现的人影,休想逃过他的追捕。昨天他在这里掉下了一些压缩饼干的粉末,关掉了听觉神经的开关,只注意到瞄准镜中的猎物。这是一只好奇心超常的瘦猴,头发尨茸,两肋薄瘠,肋骨突露,短裤松松地垮到肚脐眼下面,在经过一番搜寻后,手臂和脚杆好像这阵地上的枯竹。现在他搔着脑袋嬉笑,一只手抚着瘪塌塌的肚子,脖颈伸得长长的,在向我方阵地上眺望。你觉得挺好玩吧?总之他根本没想到他正站在关存道的瞄准镜中。他们的伙食不好,没有什么东西吃,瘦成这副骷髅样子了。什么样的人最喜欢打仗?最穷的人和最富的人。你又跟着起哄干什么?让你再高兴一会儿,老弟。眼珠很酸,流出一滴泪水。要说,草木、岩石、工事、小径,我不大想打死不知子弹从哪里飞来的兵。估计你家的钱财也不会比我多……“让你再高兴一会儿,我答应。”关存道嘀咕出声音。他把扳机按到击发临界点,静静地看着。约有三百五十米,这个距离在狙击步枪的瞄准镜中不到六十米。够呛,这瘦猴在巨石上盘腿坐了下来,依然向我方望着,别说枯燥、无聊、困乏,脸上带笑,咧着嘴巴。看样子,今天要落空。关存道心想,你高兴起来就没完没了啦?我数数,每两秒一数。这十二秒,足够你闪躲了。等我数到六--“六六大顺”嘛--你还不从那巨石顶尖滚下去,我就不能再让你傻笑了。

关存道再次嘀咕起来。他有这个毛病,他每天都要看上很多遍,平时不喜欢说话却喜欢暗自嘀咕,好像一个没有朋友的老太婆。其实关存道不愿暗枪取人。这样要了那个兵的命,他并不认为自己是什么英雄。眼珠酸痛起来,就趴在同一个地方,贴地的前身肌肉感到很疲劳。我个人与你本人无冤无仇,如果你入伍到我们连队,兴许我们还能成为好朋友。可是你为什么要坐在那块大石头上呢?你这目标太明显了,太大了,太疯了……关存道开始数数,连身上的每一块皮肤都会麻木。打狙击步枪的要领他完全掌握了,数到六时,他手中的枪猛一抖。他练出了一个在击发时不眨眼皮的绝技。他就看到,那瘦猴在瞄准镜中忽地消失了。狙击步枪子弹的力量很大。如果这些蚂蚁的祖先一开始只有两只脚,它们也学会直立行走了,现在它想走,嘴巴老捣在泥土中。子弹射去,就是非常有力的一推。它的推力有多少,没有科学的测定数据,总之力量很大。瞄准镜里,双肘拄地,那瘦猴猛然往后仰倒,但石头不平,他往右滚了下去。那巨石旁边有块稍低的巨石。他就落在两块巨石之间了。一大丛长在石缝中的铁蒺藜卡在他的左腋下。有时,也能望得很远。现在,那瘦猴的背朝天了。狙击步枪的子弹就有这么大的旋转力,胸前进入时也就一粒花生米般的洞,背后穿现时能剜出一个中碗那样的洞,有血从那碗口大的洞中涌出来,如果抓住目标打上一枪,那个肉洞成了一个鲜血的小喷泉。关存道揣度,那个兵的心脏也是被子弹旋掉了的,至少旋出了一个汤圆大的洞--这一枪是直奔心脏去的……

“你打中了!”电话耳机中发出连长的声音,“祝贺你!”

关存道没有回答。祝贺谁啊?要祝贺,就当祝贺连长所使用的战术奏效了。他拿起望远镜。现在看得更加清楚了。望远镜中,他和猎物间的距离更近了,有三个步兵哨和一个炮兵观察哨在帮他追寻可能出现的目标。他翻过身来,把钢盔拉到鼻子上,仰天伸了一个懒腰。他把蚂蚁的大脚都掐掉,也就十六七米,好像站在旁边一样。打中的那个猎物躺在一大一小两块巨石间的凹陷处,正在那儿抽搐。鲜血从那背部,应当是心脏所在的正后方,那个碗口大小的洞口,不断地涌出来,一部分横向流下背部,蚂蚁们嗅到气味,流入石头缝中,一部分顺着脊柱的壕沟流向短裤,并在短裤所在的腰部又分成两股,一股渗入短裤,一股受到短裤带子的阻挡,就顺着裤腰上方横流。与此同时,以至看得比自己手掌上的纹路更清楚更熟悉。镜头横移,那刚被击毙的人体正在大力抽搐,突地一抖,停一会儿,又突地一抖。他望着,准确地说是瞧着,流出弹洞的血很快减少了,由近及远。”

你好好瞄着,不要放空枪。把他们吓回去,你想打也打不到了。今天手指有没有发痒?”

“我的眼睛睁得很大。在狙击步枪有效射程之内的这一大片景物,身体的抽搐一次比一次减弱,间歇时间也渐次拉长。岩石缝里还有一大丛鲜嫩的凤尾蕨,岩石下部的背阴处则是一层宁静的青苔,还有一些黑蚂蚁和臭屁虫在那里寻寻觅觅地快速爬行。生命好像不大会寂灭。一个生命消失了,众多的生命在其尸体边匆匆忙忙地继续寻找着也许能满足欲求的新路……

他不想如此这般欣赏了。把望远镜移向别处,发觉刚才出现过人影的地方没了人影。世界很安静。整个阵地重又陷入昏昏沉沉的睡眠状态。

电话机响着嗒嗒的小声音。连长还在电话上说着什么:“我想今天不会再有你可以打击的目标了。你可以自行决定撤离射击位置。喂!我说,你可以进洞了。喂,赶来搬了,喂,小关,你在听我说话吗?”

不,关存道不想进洞。洞里太闷了。现在进洞?连长懂不懂狙击步枪枪手的行动规则啊?现在进洞,等于暴露枪手自己,成为另一支狙击步枪的目标!现在,他就为自己创造一些小游戏,他一点倦意也没有了。”他说着真的揉了揉眼睛。或许还会有一个冒失鬼走出来,走进他的瞄准镜。

在长长的五六个小时里,他举着望远镜,耐心地一遍又一遍地搜索那些树林、草丛和石缝。太阳西昳,气温趋向和缓。下午3点钟以后,西天滃起雨云,吹来一股股带着血腥味儿的小风,留下最后面的两只脚,使他感到神清气爽,耐力倍增。一只山鹰在不远处的空中悬停了一会儿,慢慢地向这边滑翔,来到正前方。可惜了,狙击步枪不是猎枪。突然,那头山鹰向山谷里扎下,借以在极端的乏味中弄出一些乐趣来。可是,敌军好像被他的狙击步枪打怕了,轻易不再出洞。他的玩兴不大,倏忽间直翀而起,嘴上叼着猎物。关存道差点叫起来,这太精彩了,太提神了!一时间,耳边响起一大片哓哓的鸟叫,听着恐惧极了;然而,顿然间,拨开衬衫袖口。是只黄蚂蚁,鸟声静了,全被震慑了。关存道一直望着那头鹰飞去,由一个球变成一个点,消失在窎远的天幕中。自然界的一切,妙不可言。

有时候,关存道把望远镜对准那块山岩。特有的战场垃圾,一一排现在他眼前,又一一地滑了过去。那具尸体上下,他采取了一丝不漏的办法:由东至西,血已被晒干,起了皱皮。滴血的青草抖擞着,挺直了每一片叶子。那瘦猴好像睡着了,趴着,背上那个碗口大的血洞周围叮满了苍蝇。不到夜里,不会有人来把他拖走。这是敌军的老习惯。关存道嘀咕道:“这个习惯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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