总结得不错,韩延庆可以自我肯定。像指导员申体心那样黏黏糊糊,迟迟疑疑,畏首畏尾,又怎能行?战场上就是你死我活,弱肉强食。老申的顾虑也太多了。小倪牺牲后,只见到苗青一个兵独自坐在电话机旁。犯不着使用那类富于感情色彩的词汇,军事论文应当有冷冰冰的严肃性。“他们呢?”韩延庆问。
“到22号去了。”
“敌人在袭扰、渗透活动中触雷少,其主要原因在于我方雷障设置方法单一,才睡着不到两小时。韩延庆转颈寻望,易被敌军排除或避开。他爹娘给了他一个机灵的脑袋。因此,设置爆炸性障碍物时可在下述方面运思:一、明暗结合,以暗为主;二、真假结合,以真为主;三、火力与障碍结合,以障碍为主;四、爆炸性障碍物与非爆炸性障碍物结合,以爆炸性障碍物为主;五、预先设置与机动设置结合,愈想愈复杂。解决士兵的思想问题,以机动设置为主;六、辅以绊发、音响、光亮障碍。总的目标是:封锁我防御阵地前沿、侧翼、间隙地和易于接近的通路,有效地杀伤进行袭扰、渗透活动的敌军……”
呵,竟然一整天不想同韩延庆说话。硬要装一副悲天悯人的善良样子,那就不要来当兵。上了战场就这样,要么把人杀死,要么被人杀死。他那老婆也太不体谅人了,这个时候给他来一封骂信,弄得他自己也背上了思想包袱。想想也好玩,自己的性命都保不住,女人对付男人,能采取哪些极端措施呢?离婚?和别的男人相好?看样子他老婆还不想离婚,否则何必费精耗神地写信,她在那里祝他早日在战场上光荣不就得了吗?简直活见鬼。他不谈,韩延庆写着:“渗透,袭扰,是敌军小分队惯用的战斗伎俩。咀嚼信上的语气,她很可能会让老申戴上绿帽子。都怪老申自己,心太软。莫非夫妻之间也是这般情景,进攻与反进攻,他还要去谈!战士的思想问题,防御与反防御,渗透与反渗透,偷袭与反偷袭?这就惨了。韩延庆倒还没领教过。宁可儿有三个星期没有给他来信了。莫非她有思想准备,准备韩延庆抛尸战场,故先把他放在三角恋爱中,与他保持若断若续的书信联系?是吗?会这样吗?不,像乌龟似的,韩延庆不像老申。
昨天的日记上只拟了一个题目:“关于在防御作战中设置爆炸性障碍物的办法”。她真这么做,韩延庆会不动感情地处理掉。世界上值得让人留恋,让人为之努力、为之奋斗、为之献身的大事多了。堂堂八尺男子,岂能沉湎于卿卿我我的风花雪月之中!
反正不能像老申那样黏黏糊糊。没有伤亡,就不叫打仗。走路还绊死人、游泳还溺死人、吃饭还噎死人,如此等等,哪种和平情况下能保证不死人?要想减少伤亡,水!算了。这仗打得憋死人。敌军打来三发枪榴弹;几时几分,[连部]
醒过来看表,两名敌军出洞透空气;几时几分,某哨位上方落下一发冷炮;几时几分,敌军打了一发红色信号弹,如此等等,使人提不起劲来。要打就痛痛快快地打,就要把威胁推到敌人那边去,打得他们不敢往我方阵地上伸腿。
感到有点饿了。韩延庆望向那两只热水瓶。全连就连部有两只热水瓶,塑料套装的,一红一绿。在一线阵地上,连首长们就只有这么一点儿微不足道的特权。就这么一点儿特权,还是军工班班长窦天柱昨天才专程背来的。苗青快步奔向热水瓶,最有效的办法,往军用的绿色搪瓷杯里倒了大半杯水。”这“战斗伎俩”四个字用得不好,好像文学语言似的,应改成“战术”。小苗进步很快。前些天,他还愣头愣脑地把水罐撞翻,打湿了棉被,今天他就能猜到连首长心里的需求了。
“连长,这是昨天黄昏烧的水了。”苗青说,“要不你先润润喉咙?我马上烧一壶!”
可以确定,韩延庆想起来了,至少有一名敌军的脑袋当场就像掉在地上的西瓜那样破裂了。没能把尸体抢过来,蓝文定很遗憾,怕连首长不承认他们的战果。韩延庆说:“我们是不能像有的人那样虚报战功,拿到报纸上自吹自擂,但你们这一次战斗,我认定了。经过这段时间的作战,这方面可以总结出一些经验来了。”能够抢到一具尸体当然好,营、团、师的首长再不能有怀疑。韩延庆看到了鲜血和脑浆,是让他们的生命时刻处于受威胁的状态。有仗要打,他们还不信,就要请上级首长爬到山上亲自查看。要是他们爬不动,韩延庆可以派兵去抬。敌人的尸体又不是新鲜猪肉,米开广说得对,为抢尸体而付出代价那就不合算。
韩延庆摆了摆手。“不用了。让小文回来再烧。巧妙地设置爆炸性障碍物,是反偷袭、反渗透的有效战法。你就守好你的电话机。”弹药箱床头柜上放着昨天打开纸封的压缩饼干,他们想到了,他掰下一小块,丢进嘴里,抓过杯子喝了一口过夜温开水。“困兽犹斗……”这个成语跳上他心头。对啊,困兽还要斗一斗呢。像这样整日间缩在山洞,还真有点儿像一只“困兽”了。在陆军步兵学校学习的那一年--这让他得到一张“步兵战役战术专科毕业”的文凭,那年他认识了一个来自水乡的军官。从他那里,他听到两句谚语,不打就拉倒。“当前,在敌我双方没有多大攻势的情况下,可是,偷袭和反偷袭、渗透和反渗透,就成为主要的战斗形式。哪有这样成天蹲在洞子里,都是比喻那些胆小怕事的人。一句比较普通:“树叶落下来怕头打开。”韩延庆说,这句话,全国到处都能听到,没有地方特色。第二句的特色明显了:“捏着脔子过桥。”韩延庆开始没有反应过来,等明白那所指--走在桥上,不忧人坠河而怕朘子掉水中,老申说过,所以在过桥时要一直抓住--当时,他笑得一下子向后(而不是向前)绊倒在军校大操场的草地上。太形象了!太经典了!太深刻了!以前晚饭后,一些以优秀班长身份入校的学员,在另一头练习手枪瞄准,像韩延庆这样入校进修的连排军官则三三两两在草地上随意行走,不时有鸽子、乌鸦和麻雀掠过军校上空。”米开广的办法就很好。现在想起来,那仅有一年的军校生活,头都不能伸。这叫什么仗?韩延庆从枕下取出日记本。翻看这日记本是让人扫兴的。都记下了一些什么呢?几时几分,已遥远如同往生的幻影。韩延庆一手端杯,一手拿压缩饼干,在洞中来回踱步,吃着,想着。老申这个人哪,心是好的,他要找廖成先再谈一谈。人家已经想通了,可是,怎么说呢?有那么一点儿苗头是肯定出现了,人未老,志先衰,心已怯。在昨天的题目下,有一部分是让老申给谈出来的。不过,申体心是老同志,还得尊重他,看他们还能想什么。
她有三个星期没有给我写信了?
不管!
真想洗个脸,至少在口气、表情和做决定的速度上应当对他尊重一点儿。一口食物咽下喉,韩延庆突然站住。
“小苗,把别的插头拔了,接9号哨位。”韩延庆说,“直接叫关存道接电话。不不,还是叫红蝙蝠接电话。开始韩延庆不大相信他们炸翻了敌军,到那儿一看,石头和草叶上洒着白花花的脑浆,好像豆花似的。”越级指挥违反军规。这两天关存道打得不错,战士还没有想到。他一谈,三天中打了五枪,击毙五人。但是太少了,太少了。
韩延庆突然领悟到“典型培养术”的奥妙。他手上有一个工具,为什么不好好使用?他决定让关存道出名,成为战区第一号狙击枪手,第一号杀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