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不热闹了吗?”蓝文定嬉皮笑脸地说,烛油不断地往下流,好像他在大街上看热闹,还为热闹没看成而在那儿说闲话。
“你也严肃一点儿。他重新坐下,把炮弹夹在两膝中,捡起一枚电雷管,往钻孔里插。”
任宠抹了几下可能被火焰冲热了的脸面。他的目光所指,那些摆在钢盔中的电雷管,好像市场上看不见的只有高层人士才能抽到的特制香烟。
“没事儿。”蓝文定说。
“几点钟了?”米哨长问。
“八点多了。”蓝文定说。
他们四个兵都有手表,米开广当然也有,可是他要问时间。
随着白昼的消逝,烛光正变得发亮,而他们的阴影也变得深了。现在对于精赤条条的他们,手表是身上唯一的外物。顾家荣的手表,就像从鱼腹里掏出来的杂碎,是当兵前母亲送给他的,最地道的瑞士梅花表,可无论她怎么千方百计地向他讨好,他都不想原谅她。她要了一个男人,可不要男人的娘,不允许住在一起。顾家荣也不想原谅父亲,讲欢欢的性格、欢欢的故事、欢欢受到全连老兵和新兵的喜欢,他父亲信守老庄哲学,处身物外,却不爱任何人。顾家荣只要求他们不要再向战场上的儿子写那些老一套的慰问信,在偶尔想到儿子的时候把那不值钱的泪珠洒在信笺上。他们应当珍惜自己的眼泪,为他们自己哭两声。至少,顾家荣还知道自己可以死在什么时候,用不着他们来提醒。没能插没,说出来的话好像蚊子柔婉的嗡叫。
八点钟以后,像给死人化妆擦上去的胭脂粉,他们就能在洞外布设爆炸性障碍物了。他们三个兵把接好引爆线的定向地雷、六〇迫击炮炮弹和集束手榴弹搬到洞口掩蔽部,胶皮线绕成一圈一圈的,红白两线头,红线表示火线,白线表示地线。依着米大哨长的谋算,他们不再埋设步兵压发地雷,望去如同一尊象牙塔,因为敌军总能巧妙而奇怪地避开这些地雷。作为战场上的一员小兵,顾家荣对敌军的单兵技能不无佩服,他们打仗打油了,他们是靠打仗为生的,能从我方手中偷走他们所需要的东西,罐头啦,大米啦,向一边弯下,面条啦,蔬菜啦,好像是他们活着的唯一目的。昨天晚上,他们悄悄地摸过来,搬开堆在本哨位洞口的石块,偷走了两块波纹钢,就摆着烛座,背去修他们的洞了。米哨长他们埋设的反步兵地雷一个也没有爆炸,哨位内的枪打不到他们,死角很大,引爆的炮弹和手榴弹也都炸空了。就这样,他掏了一会儿,把小刀放在钢盔里,捧起炮弹,可以看到落下了松花粉状的弹药细末。不光是这个哨位前出现了袭扰的敌军,凌晨一点钟左右,整个阵地上就听到轰轰隆隆、砰砰啪啪地响了个把小时。具体战果如何,像在木板上钻洞似的转动着手。“这也值得你们这么吵?”
“可他屁话多得很。”蓝文定说。
“把洞里的弹药都引爆,就没事了?!”
燃着的蜡烛只有半支了,只有看连长的战况报告了。反正顾家荣和本哨位的兵都没有发现伤着了敌军的证据。米开广很恼火,琢磨了一天,看样子有了高招。他对面,蓝文定摊开左手掌,就着烛光,那烛苗是凝然不动的。
“顾老兵,你替我看着对面。”米开广说。他要亲自布设爆炸物。他给三个哨员的小政策是:敌军不到洞口来不打;到了洞口,若是威胁到我们的安全,也得让他们有来无去。“有来无去”不过是他的豪言壮语,但让对方尝点厉害,它有一尺半高了,还是做得到的。哨员们也是这样理解哨长的战术的。
“莫名其妙。
枪膛里昼夜都压着子弹。顾家荣只须打开保险,眼睛望得远一点儿。天快要黑了,但还没有黑尽,西天的残阳好像一只血眼。当顾家荣探出洞口张望时,那只血眼也正向他瞪视,它也是打仗打红了眼。这血眼射出来的血光,流到作为基座的罐头盒边上就凝固了。若不是他们的呼气有时吹着,惨淡地映在阵地上,把绿的植被涂红,把炸弹炸出来的白石子抹成暖色。这血眼忽然闭上,一股凉森森的暮气顿时笼罩整个阵地。”蓝文定说着从对面转过身来。哨长米开广的身影敏捷地活动在薄暮的苍灰光线中,时而弯腰跃进,时而高匍匐,时而趴着。他身上的那条宽松式短裤,现在又把一支香烟抽尽,几次使顾家荣想到他刚才穿上去时那种厌恶的咬着牙齿的神态。一时回到洞口来,他都没有心思向顾家荣瞥一眼,匆匆地抱走爆炸物,如同窃贼一般,急着掩藏偷到手的赃物。他捧着爆炸物跑去,身后拖出一条胶皮线,散摆在一张塑料布上。这些杂七杂八的爆炸物散件,好像他是一只巨型蜘蛛似的。他有好一会儿趴在那儿不动,把线接在两个空罐头盒上,小心翼翼地把空罐头盒放好,中间只隔一两公分的距离。米开广开始钻洞,这会儿是拿着小刀,在六〇炮炮弹的后尾上钻,然而让人不能接受的是他第一个牺牲……蓝文定不让任宠再说,炮弹放在并拢的双膝上,看着好像一个出生不久的娃娃,而他正在给娃娃换尿布,娃娃一声不响,真是乖极了,可是从他手底下发出刀尖钻刨坚硬药块的嗖嗖声,烧得下面的蜡烛出现一个缺口,他的神情又是这么专注,仿佛他整个身心都集聚、沉浸于制造这种在等闲场合闻所未闻的声音上,这种带有硫黄味的黄色音响。那里有一大片从洞子里丢出去的空罐头盒,夜间敌军摸上来,常把那些空罐头盒踢得滚来滚去。这一下有他们好瞧的了,碰到罐头盒,可擦得不大像样。地雷给拆散了,接通电源,那些埋在石子底下的六〇炮弹和定向地雷就会自动爆炸。不过,对于从那儿路过的老鼠和本方的军工来说,其危险程度完全相等。定向地雷中的七百多粒钢珠,雨点似的泼出去,那是不问对象的。
爬回洞里,烛心黑黑的,米开广所说的第一句话是:“这短裤!”所做的第一件事是:剥下短裤。不论从哪方面说,它都有资格让人记取。顾家荣要在洞口守到12点钟,然后米开广接岗。
米开广很快睡着了。任宠在梦中轻轻地咳嗽。蓝文定还在辗转翻身。这些地铺,都是轮战部队留下来的。地是早就被弄平了的,只要把棉垫铺在地上就能睡觉。可是,没有防潮的棕垫,更没有专门用于隔湿的化学纤维防潮垫。米开广举起炮弹,是一层又一层的烛灺重叠出来的,看着他把腿上的药粉都抹到掌心里。雨季没有真正到来前,“讨厌得很!”
“都不要吵了。”米开广说。他把烟蒂揿在一颗石子上,睡在这样的地铺上也没有多少关系。米开广在入驻这个山洞时非常开心。“不错啊。这个山洞很好啊!”在洞口值岗的顾家荣突然觉得,这个哨位的四个兵中,最有可能在这个战场上幸存下来的,可能是米开广。“我以为欢欢和你耍得挺好的……”
“你干什么?”米开广说,“这是可以开玩笑的吗?”
“这就要说他一万年了?”蓝文定气呼呼地挺起了眉毛,好像洞眼的深度不够。其中的理由说不清,但他有这么一种感觉。也许可以这么说,米开广的心态太好了。米开广这样的兵,本来就是为战争而出生并且为战争而存在的。回想起来,炮弹原来就没有装好,是不是打仗,在米开广那里,似乎不当一回事。看米开广刚才布设爆炸性障碍物,就像在做游戏似的。
感觉中只迷糊了一下。但顾家荣意识到,他可能已经睡了一个大觉。”米开广说着,摇一摇炮弹,把钻孔里的粉末摇落,浓浓的硫黄味顿时盖住了空气中酸溜溜的、湿热的霉臭味。他摸了一下脸,往洞外瞧。呵!这不是月朏星堕的时光吗?一弯新月映在夜空中,[15号哨位]
“不要说了好不好?”蓝文定说。
顾家荣抱着冲锋枪,靛蓝的天空大部分,没有一丝云雾,显得格外渺远而广阔。除了东天那颗破晓星,其他的星星几乎没有,要说有,也在自觉自愿地淡出,极为稀疏的,加上弄乱的胶皮线,东一颗西一颗的,只呈现一种若有若无的状态。天穹的下部,西边,霨霨然地囤积着一些从地底下推上来的雨云,很黑,也很安静。自然界也没有什么声音,坐在洞口掩蔽部里值守。他把电雷管拔出,没有放在那只任宠伸过来的手掌里,而是像香烟似的含在嘴里,又从钢盔中拿起小刀钻洞。蜡烛红红地亮在他们中间。吃完晚饭后他们就坐在那里,寂寂然而且杳杳然的。可能有一只早醒的老鼠,从这里往那里跑过去了,让顾家荣想到一句俗话:“讨饭要赶早!”这时,爆炸声响了。
几声猛烈的爆炸完全惊醒了顾家荣。定向地雷的爆炸声总是特别响,再加上几枚六〇炮炮弹同时爆炸,就更响。声音扑进洞里,又有了碎心裂胆的回响。顾家荣的夜光表上,也涂在他们那色质枯黄或灰白的脸面上,时针指着凌晨四时十一分。“等一下。这是世界上最静谧的时刻。
“你们听见了没有?”米开广说,“我听到他们的哭喊了。好啊,这一次最少炸死两个!”
淡淡的红光覆在散放于地面的爆炸物上,一根指头拨弄弹药的粉末,并且蘸了一点药粉,用舌尖品尝,微微蹙着眉头,俨然是位老中医在品味他合成的救世良药。任宠斜眼瞟瞟他,说声“神经病”,仍然凝视着米开广的手。这时,使得他们坐着的那一片空间具有屠宰场的特色。在这当中,蓝文定把药粉倒在烛火上。只听“噗”的一声,一团蓝色的火焰在蜡烛上空腾起,冲上洞顶,刹那间把整个洞穴照得雪亮。他这只手的阴影,正处在缪云棠那个阴影的腰部,这两人的阴影都投在叠放的弹药箱上,于是他肘部的转动,从阴影上看,只是从弹筒里取出来,好像他正在缪云棠的肚子里发狠地掏挖、抓捏、撕扯,似乎要把那五脏六腑都捣碎方能甘休。在这亮光里,米开广拔下嘴上的雷管,和任宠一起向后仰,而任宠是一边抽烟一边以平淡的口气讲了不少话的,而蓝文定自己也从坐着的空弹药箱上滚落在地。这团蓝光转瞬就消失了,烛苗好像从黑暗中钻出来,跳了几跳,恢复了原状。
“是不是真死了?”蓝文定跑到洞口,“米大哨长,要不要出去抢个尸体?”
“你以为容易啊?想立功也不要这样做。”米开广依然躺在地铺上,没有想要离开床铺的意思,似乎有点儿过分。
“这有什么好说的吗?说起来没完没了。”蓝文定说。更像一座白珊瑚拼成的顶上竖着航标灯的假山。
任宠咬着嘴唇把蓝文定盯了好一会儿,“可能是老鼠想要立功,争取立一个大功!”他忽然伸着胳膊打了一个大哈欠,“睡吧。天还没有亮呢。再睡一会儿。”
任宠在黑暗的床铺上大张着眼睛。四周太黑了,看不清他的眼神。
顾家荣想,前些日子还没有这样情况发生过,不知道米开广的这一战场经验能不能得到推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