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号哨位]
他一出去,汪嘉梧就觉得他不会再进这个洞了。说不上为什么,大概是预感吧。汪嘉梧是提醒他了的。注意点,小老弟,红短裤……只能提醒到这个程度上。要不然,听起来就像诅咒似的了。倪欢欢的鼻子向上掀了一下,把笑脸和鬼脸非常漂亮地结合在一起。然后,他的身影消失了。在汪嘉梧家乡,一个人要出远门,送行的人总是说“一路顺风”,出门的人总是说“谢谢”,而不可能说“不会出事吧”。汪喜梧是想到了的,尽管阵地长把他看成一个五大三粗的白痴,至少在阵地长偶尔闪过的眼神中,认为他是一头蠢猪,比较地道的土特产一类。自从关存道打死对面的那条红短裤后,阵地又封闭了三天。这肯定是连长的主意,看对方会不会报复。三天中谁都没有出洞。今天是第四天,离天黑只有两个小时左右了。欢欢走后,汪嘉梧一直惦着他,想象着他已替8号的那个冒失鬼包好被地雷炸伤的脚,正从洞口钻出来。
这时候汪喜梧就听到了枪声。汪嘉梧立刻想到,欢欢不会回来了!一小时过去,欢欢真没回来。如果担心危险而留在8号哨位,会有一个电话打过来。汪嘉梧等着电话。电话铃响了。预感怎么会这么准?真肏他奶奶的。肏他奶奶八百辈子,也不会预料得这么准嘛。
“阵地长,请您老人家接电话。”汪嘉梧朝洞里面喊。
瘟头瘟脑的,一看就够了。汪嘉梧想,我俩算是你见不得我,我也见不得你了。你瞧瞧,他连钻洞都不会钻。洞是扁了一点,他怕刮伤了肩膀。一个洞要钻这么长时间,怪不得老娘动不动就叫老天爷。“老天爷,咂咂咂……”她总是这么怨天尤人。汪嘉梧把话筒放在地上,离得远远的。
“谁打来的?”阵地长侯春茂问,也不瞧汪嘉梧一眼。
“听着不就知道了?”
阵地长好歹没发火。汪嘉梧远远地瞧着。“啊?”侯春茂说,想站直身子,于是脑袋撞在悬岩上。他立刻眼泪汪汪的,一只手摸着头皮。那条宽大的短裤上画满汗渍的花纹,绿颜色也脏得自欺欺人地发黑了。汪嘉梧想,不会有人给你擦手枪了,但浴包还是会有人给你的,用不着发愁。侯春茂放下话筒,脸色发白,一只手在那里哆嗦。这副瘟鸡模样,还阵地长呢。当个阵地长,就得有股狠劲,一班兵倒下了,命令另一班兵再上,冲他妈的,踏着烈士的遗体前进,前进,前进……侯春茂慢慢抬起眼睛,终于望着汪嘉梧,茫然地望着。突然,那眼珠活了,放出一丝怒火,好像冲着汪嘉梧吼叫:“瞧你这冷酷无情的样子!难道欢欢不是你最好的战友?”当然他没有吼叫。他什么也没说,只是阴沉地望了汪嘉梧一眼。汪嘉梧感到心尖痛了一下。这一眼,可比一顿训斥或怒骂更严重地伤着了汪嘉梧。在他三年多的军人生涯里,他总有一个越来越深的印象,不会训兵的人是不能当军官的,可这个阵地长不训人……
“进洞去!”侯春茂说出来的是这三个字,还挺温和的。
“我在守洞。”汪嘉梧说,“不要我守洞了?”
“对,进去!这是命令!”
可能侯春茂阵地长想一个人在洞口待一会儿。汪嘉梧又烦了。命令?什么狗屁命令?“命令”这个词,把刚才的一点好感全部扫清了。这样的命令,好像下得不是时候。逞什么威风?汪嘉梧对阵地长望都没有望一眼,放下冲锋枪,弯腰从石帘下的空间当中走过去,把阵地长逼到边边上。侯春茂不想望见那个光屁股,就望着另一边。
这浑蛋石洞真不是石洞!天底下没有这样的石洞,在洞口里边的地方再竖起一道又厚又高的门槛,好像里面是什么最权威的高等学府似的,没达到资格标准不能进入,集中个人智慧的头部在前面也不能进入。汪嘉梧每次钻洞都会在心里骂几声。今天更糟了,他被卡在洞颈里了。很明显,路径选择错误。现在,他处在无可奈何的处境中。再往下缩,他的屁股和脑袋都会被石缝卡紧;想往上退,已经入洞的两只脚悬在空中,想蹬石壁蹬不住。唯一的办法,就是谁在他脚下垫一块石头,让他有个着力点,往上退出来,重新寻找入洞的路线。现在洞内应有两个兵--哨长马中济和“鸟枪手”关存道。他们可能已经看到他出了这么一个大洋相了。关存道是不会笑的。汪嘉梧问过全连所有的人,关存道会不会笑,得到的答复完全一致:不会笑。可马中济会笑。马中济也是一张说无聊笑话的铁嘴。可是,里面既没人笑,也没人问,还没有人说话。正好都睡着了?
“哨长!”汪嘉梧叫道,“马中济!”没有听到回音,“人都死光了?马中济,马哨长!再不答应,我就骂人了!”
“骂吧。”马中济的声音在脚后出现了。他的声音别有特色,洪阔中带一点沙哑,“现在你好好骂。给你时间。我这哨长有时候宽宏大量……”
汪嘉梧想把脑袋转动一下,以便望到马中济,可是他的头不能转动。今天也不知怎么搞的,一般说来,据惯偷的经验,脑袋过得去的窟窿屁股一定能过去。汪嘉梧在这石洞哨位上得到的经验是,只要屁股能过去的空隙,他的脑袋一定能过去。今天一定是在石洞的哪个角落撞到鬼了,既然屁股进去了,怎么脑袋反而被卡住。不要想这么多了,想想倪欢欢都已经光荣牺牲了。“我不是还没有骂出来吗?”他说。
“那就请你骂出来。骂人话憋在肚子里会发霉,这不好。”
“我求你了,哨长大人!请你找一块石头,垫在我脚底下。我的脚离地面还有几公分?”
“远着呢,至少,我看看,呵,还有约六十公分。这样的大石头,在洞中可以搬动的,你知道,没有!”
到了这时候,汪嘉梧有点热血贲张了。不过还好,听马中济的声音,还比较轻松。这就有救了。“想点办法,快快快!”他说。他真想把倪欢欢已经光荣了的消息说出来。但这也是个一分为二的事情。万一马中济悲痛过度,一下子哭得死去活来,把他汪嘉梧忘掉,那就更麻烦了。
“告诉我,是不是又和他吵了?”马哨长悄声问。
汪嘉梧立即反应过来。“没有!绝对没有!听见我吵了吗?”
“那么,刚才他出去的时候,你没有在心里嘲笑他出洞的动作有点滑稽?”
“这你也管啊?”汪嘉梧简直要大喊冤枉了,“人心里想到的,不能作为审判的罪证!不不,可以可以,完全可以。唉,马中济……”
“承认了,我马上帮你解决问题!刚才,有没有在心里嘲弄别人?”马中济说着,还在他屁股上拍了一下,“这肌肉还是挺有弹性的嘛!”
等到汪嘉梧终于进入他天天都不想进入的洞内,他服了马中济了。仅仅是把一个弹药箱竖着放在他脚下,就把他从困厄和苦难中解救出来了。“行,你行!”汪嘉梧说,“退伍以后,你能当警察、法官、律师什么的。假如出现城管、村管、街管、路管等职业的话,你仍然能当一个类似班长的职务。可我提醒你,你也就只能当到这个级别了。你太损了!”
马中济在那里笑,没有声音地笑。你汪嘉梧力能举鼎,可你拿他的微笑没有办法。听人说,武功高手不打笑面人,因为对方深不可测。微笑着,马中济递上来一支香烟。“消消气吧。”他划燃一根火柴,“他怎么命令你进洞来了?”
是他喜欢这么做的,哨长先生!
汪嘉梧狠狠地抽了一口烟。全连干部,都对他汪嘉梧畏惧三分。这全连都知道。火车不是推的,牛皮不是吹的。别看连长牛×烘烘的,他汪嘉梧根本不怕。可是,汪嘉梧就怵马中济这个“兵王”……他这么想着,把自己全身掼在铺位上。他真想在自己的肚子上踏上一只脚,像踩青蛙似的把它的肚肠踩出来。汪嘉梧,你这个笨蛋,你一点儿用处都没有。你的肛裂永远不会好,你的大便永远不能痛痛快快地释放。你这没用的东西怎么就不会死?!“老天爷啊,咂咂咂……”母亲说。这洞里怎么就这样臭,好像有一具尸体开始腐烂了似的。那个烈士陵园不可能再有倪欢欢的位置了。上阵地前,就听说那陵园的位置不多,提前预订的可能性不大。不过,汪嘉梧会记住,今天是倪欢欢的忌日。
“刚才是谁打来的电话?”马中济哨长问。
“连长。”汪嘉梧说。
“没有什么特别的事吧?”
“我们这里要空一个铺位出来。”
“空一个铺位出来?”马中济警觉了。洞里飞进不少苍蝇,嗡嗡营营地叫唤着。“是不是要把谁调走?我们四个兵,会调谁呢?”马中济自问自答。“关存道是狙击步枪手,倪欢欢兼着卫生员,我又算这里的哨长。要调走一个兵的话,汪嘉梧,肯定是你!”
“是吗?”汪嘉梧说。一只苍蝇落在左脚上,他用右脚去打。苍蝇没打着,却把脚打痛了。关存道又在那里擦枪。听声音,他是在擦枪。那支枪帮他立下了全连的首功,把一条红短裤射杀了。他一扣扳机,一条红短裤在世界上消失了。倪欢欢没有红短裤。倪欢欢要穿短裤的话,只能是绿色的。
“我就对你说,还是不要同他吵。”马中济继续分析着,“这下事情来了吧?这个哨位上,就数你汪嘉梧惹人嫌,当然要把你调开,最好是调得远一点儿。比如说,调到烈士陵园那里。我早就警告过你,你就是不听。我们在一起处得好好儿的。你要走的话,我还有点舍不得。”
“别是巴不得我马上被人打死吧?”
“汪嘉梧,我哪一点对你不好?除了刚才。刚才,我就想收拾你一下。你得承认,上阵地以来,你的表现不如人意……”
“好了好了,穷啰唆。”棉被发潮,汗水流个不停,躺着很不舒服。汪嘉梧坐起来,望到倪欢欢的铺位。嗨,这个铺位空出来了。当作床头柜的弹药箱上,放着吃了一半的菠萝瓶,瓶盖的边缘上叮着十多个苍蝇,那盖子也被从关存道那边射来的烛光照得一亮一亮的。关存道在擦狙击步枪的瞄准镜。汪嘉梧和马中济说话,他好像没有听见,也没有同他们说话。
“你的狙击步枪保管得不错。”汪嘉梧说。关存道没有理睬。他可能真的没有听见。他已经入魔了。为了擦那支夺命枪,他每天要多点一支蜡烛。那烛光照到倪欢欢的铺上,关存道手臂的黑影盖到倪欢欢的铺上,他手中的枪件阴影在倪欢欢的铺上扫来扫去。汪嘉梧敢担保,这天底下没有第二个人能像关存道这样爱枪了。他这个人也像枪似的,冷漠,坚硬,只执行一种任务。
“连长没说什么时候调人吗?”马中济说。
嘿,他倒钻起牛角尖来了。汪嘉梧说:“他早就说要调人了。”
“今天可能是征求我们的意见。”马中济说,“等会儿问一下阵地长就知道了。如果是你,你想不想离开我们?你不想走,我帮你说几句试试看。--你真的喜欢吃蛇肉吗,汪嘉梧?刚才,你接电话之前,那条蟒蛇又露了一下头。”
汪嘉梧身上到处都在发痒,特别是脑袋,痒得受不了。他使劲搔脑袋。他想他的脑袋里面长满了蛆。他搔着脑袋,望着关存道。
“你的枪法很准,关存道。”汪嘉梧说。
又没理他。马中济说:“我们家里只有我一人敢吃蛇肉。”关存道用纱布擦瞄准镜。这纱布是他向倪欢欢要的。这是医用纱布,当然很干净,阵地长和哨员们主要用于擦腿缝。这是浴包啊。马中济说:“小时候我也很怕蛇。有一次,一个马戏团到我们那里演出,有一个节目是獴与蛇,小小的一只獴就敢咬一条比它大十几倍的蛇,可是节目没演完我就跑掉了。”
关存道把瞄准镜放到烛前瞧,瞧一下,再擦几下。谁也比不上他的耐心。
“你的枪法真的很准,关存道。”汪嘉梧又说。关存道把倪欢欢瞄准了。关存道把倪欢欢击中了。关存道出手,没有打不中的目标。
“你别去逗他。”马中济说,“这两天他有点心烦。”
他心烦?关存道会心烦?上阵地以来,汪嘉梧还没有看见关存道有过心烦的时候。关存道擦枪很耐心,就地锻炼也很耐心:俯卧撑、下蹲、弯腰摸地……反倒是汪嘉梧,经常心烦。倪欢欢前天教汪嘉梧认了一个新字:“懑”!欢欢说,把一个“满”字放在“心”上,麻烦就来了,而且连续不断。汪嘉梧有肛裂。要是能够舒舒服服、畅畅快快地解一次大便,那有多好哇。每一次大便都让汪嘉梧害怕。活着下阵地,一定要找一个肛门专家好好治一治。天底下既然有关存道这样的神枪手,就会有关存道这样素质的肛门专家。可现在,汪嘉梧口里渴得很,问题不在肛门而在嘴巴。他向倪欢欢的铺位走去,抓住那半罐菠萝罐头。受到惊吓的苍蝇在他脸前脑后飞。
“你最好别吃他的。”马中济说,“欢欢回来就想喝水,你吃了,他不会说什么,可他也口渴。”
他不会再口渴了,欢欢。把这半瓶菠萝掷掉,还不如让我吃,汪嘉梧想。关存道,你擦你的枪,我吃欢欢的菠萝。倪欢欢的牺牲与你关存道没有关系。菠萝酸溜溜的。谁都知道,菠萝罐头酸溜溜的,就这种味道。
“明白了!”马中济说,右拳重击在左掌心。“你有种,汪嘉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