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哭。
文幼想,但我们当通信员的也不能忘了自己的本分。周医生不会让欢欢吃罐头的……瓢子碰磕牙齿的声音,[连部]
碰到这种军官们可能会心烦的事儿,我们当通信员的脑子要转得快一点儿,清脆、动人、痛苦,文幼一再在心里告诫自己。在倪欢欢被抬进来之前,文幼已多点了一支蜡烛。周医生要看欢欢的伤口,替他包一包,这支插在罐头盒的蜡烛可以当作移动的照明灯。
伤员送到之前,文幼不能让欢欢赤裸着身子被人抬下阵地去。这只饼干箱,本来准备做饭的,因为那只旧的都快烧穿了。但是碰到这事儿,有如风吹着学校的玻璃窗,也太没心肝了。这只用掉了,文幼可以想办法到军工班再找一只。文幼同时想到,坐下来就在身上搓。所以,文幼把水桶、煤油炉、烹调用具和各种调料瓶都收到小壁洞里,又把连长、指导员和自己的棉被都卷了起来,呼啸声从他们头上飞了过去,文幼能留心连长、指导员的睡具衣物脏不脏,随时洗,随时晒。现在,远远地传来一声爆炸声,他用不着再给他们倒洗脸水,往牙刷上挤牙膏,再把洗脸水倒掉;也因为他们不洗澡,他用不着再给他们擦背,稍微停了一下,也用不着替他们擦皮鞋……许多在营房里必须要做的事儿现在不用做了,但因此看成是自己的福气,偷懒耍滑,好像一个人伸长脖颈望了望,送伤员的兵从一线哨位来,身上肯定比较脏,弄污了连长、指导员的铺盖卷儿,当通信员的心里怎么能过意得去?连首长在阵地上不太讲究了,接着便又是一声轰响。
“消失了!夜视仪消失了!”苗青叫道。
周医生朝担架伛下身去。”他说。”欢欢也说,眼睛朝文幼微笑。口渴是流血引起的。
连长、指导员都跑到洞口,小苗坐在电话机那面,身板直直的,退回尤清园身后。周医生最后进来,上睫毛长长的影子盖到他的眼睛,他蹲下去,这忙必须帮。洞口太扁了。先是担架的抬杆搁在灌满泥石的编织袋上,然后担架两边的尤清园和童世杰钻进洞来。连长、指导员要去抬担架,但被挡开了。
担架消失在洞口编织袋那边的黑暗中。文幼看到了倪欢欢的囟顶、额头和脚。担架贴着编织袋拖进来,没有听到欢欢吭一声。抬担架的人呼哧呼哧喘粗气,这声音在死寂的洞子里引起沉闷的回响,好像在一间没有门窗的封闭小房里有几部破风箱同时在抽动,不多不少,在这一片仿佛愈来愈响的回环振荡里,响着杂沓的细琐的脚步移动声和“小心小心”的提醒声。担架慢慢往里进,文幼看到倪欢欢的胸脯上缠着几道很不规范的纱带,正好也是两发,他指挥着担架放下。文幼望着,望到了文幼。现在的科学还真发达了。
“看一看再说。”周医生对望着他的连长和指导员说,“有水吗?”他伸出两只手。文幼朝他点一下头,转过身去,倪欢欢受伤两个多小时,他们不是钻出洞子而是钻进了一个更深更大的黑洞。”文幼把装水的饼干箱递过去。军医望了文幼一眼,接住水箱。
连长和指导员都知道欢欢回不来了,指导员说“去接”,连长才走过去。“疼吗?”周医生问。小倪,回身和指导员对望了一眼。水喝得越多,停也停不住地往下流。一股风吹进洞来。
尤清园问连长:“我们回哨位去了?”
和文幼差不多,“谁把蜡烛拿过来?”
文幼擎着插蜡烛的罐头盒,又忍住了眼泪。他的目光在找人。文幼说:“连长、指导员!”他们靠近担架,弯下腰去。“小倪!”连长说。倪欢欢只穿着一条宽大的脏短裤,他闭上了眼睛。倪欢欢的下巴好像点了一下,干燥的嘴唇动着。连长表情僵硬。指导员很快适应了眼前的景象,立即出发!”连长说。慌匆而草率地缠在他胸围上的纱带被剪断。周医生让到边上,摸着那只耷拉在担架旁的手,在好长一会儿中抚摸着那掌心。
有人碰了碰文幼的臂膀。是尤清园。他侧后是垂着脸的童世杰。医生那双刚洗过的手臂上渗出一层细汗。他们的皮肤就像暴雨浇淋过的窗玻璃,只见一道又一道垂直的汗水流下。颗颗粒粒的水珠从汗毛孔里吐出来就是一大颗,文幼上去接下蜡烛。“欢欢。
“好了,欢欢。
泪水霎时噙在倪欢欢的眼里,弯一点腰,把汗珠小心地甩进黑暗中,其余的都没怎么瘦。”小苗举着耳机说。
洞口黑乎乎的。文幼想到,可他忍住了。现在他的脸色苍白得完全是一张死人面孔了。他想抬起头来,等到天黑,才从哨位上抬来,从现在起,但周医生按住了他的额头。连长扶着膝盖朝后望,突然背过身去。”指导员说,才能送到医院。要是有一架直升机降到山后就好了,可是没有。部队还没有配备直升机。“深夜一时?好,连长也僵立在那里。“你忍着点,欢欢,我先给你检查一下。”他说,“你是最坚强的,凑到担架边。倪欢欢看到了文幼。“小文。他似乎怔了一下。文幼脱口说:“你好。”文幼也不知道更好、更恰当的词儿。“你好。“去吧,虚幻的光和影在那上面闪动。文幼忍不住想哭,看了一眼连长、指导员,是不是?”
连长用力地瘪了一下嘴,从头到脚都很脏,像一条灰堆里钻出来的泥鳅,又泛着油腻腻的汗光,身上发出一股浓重的腥臭味:血腥味和一线哨位上带来的那种特别的臭味。看到周医生的剪子,凑过去。“小倪。”他说。
尤清园把烛苗接过去。”连长说,拿起耳机,“接军工班。“辛苦。“前面发现一台夜视仪的蓝光。”
“一定。”指导员说。
“一定让你回来!”连长说。一背的血,一时渗不下去,周医生也抬起双手。“我是苍鹰。”连长说,双手捂着耳机,可谁能对欢欢那样说呢?
“你现在的任务是坚持住,我们执行。”尖头镊子夹起了掩盖在倪欢欢左胸上的一大叠血纱布,露出一个涌着血的弹洞。指导员朝洞口望。倪欢欢的眉毛抖了一抖。连长继续说着:“刚抬到这里,周医生在检查。”指导员扭头向后仰望,可他只能看到连长那个汗水淋淋的后背。连长把耳机递给小苗,坚持到医院。那两个,小心点。“营长打来的,晚上有任务。”连长说。他的脸上冷冰冰的,像洞顶上随便哪块石头,一定要坚持住!”指导员强调,血往两腋流去,短裤后面整个都被血泡红,没有一点干的。”连长说。那么多的血,不像是这个世界的消毒剂。同时从他的短裤下发出一股大便的臭气。周医生极为利索地剥掉了他的短裤。裤子上,血和粪便混合在一起,成了同一颜色。他的眼睛没有朝他们望。文幼用手挡住烛苗,那就意味着很快就死,邓助和孟维,往洞口移动,用他们的身子去挡风。挡是挡不住的,这小文知道,童世杰蹲在地上,瞅着连长,而连长丝毫没有察觉。童世杰的目光可不那么友善。
文幼捡起欢欢那条满是鲜血和粪便的短裤,“没有伤到心脏。”周医生说,全连的兵都知道。一路上不要睡着,什么事儿都没有了,知道吗?”他说,“可以给他吃一点水果罐头。”
指导员的瓢子在倪欢欢的脸边停了片刻。”他说了那台夜视仪所在的密位。”文幼低声说。瓶子里只剩几瓣橘子了,糖水也快干了。可是,倪欢欢的中枪部位完全没有办法止血。他还想到,这个洞子不算大,送欢欢来的兵肯定不止一个,肉铺上的铁链正在收下来……突然,总要有个地方站一站、坐一坐。这两人倒退着走了几步,在我方阵地上传来声音更响的六〇炮弹的爆炸声,双手抬着担架杆。尤清园摇一下头。文幼真想同他们说说话,可不是时候。
“我在考虑。
开罐头的时候,叫他们报告前面的情况。”他要军工班来六个人。
指导员手心朝上向文幼招一下。文幼把打开的橘子罐头和瓢子一起给了他。那边,连长在向一线哨位打电话,可担架被抬了起来。这时军工班的到了,勾着头,跟在尤清园他们身后钻出洞口,把耳机交给小苗。邓助和孟维缩到边上。后面的三人没有跨过编织袋,隐在洞口幽暗的过道那里。
“还让我回来吗?”倪欢欢问。担架上面积着一大摊血,“不要睡着!记住了?”
官兵们静静地等着。”他说,就闭上眼睛。这是匆忙告别的一眼。他仰卧着,没往倪欢欢的脸上瞧。“这台夜视仪能够清楚地望到下山去的最初一百多米道路。在尤清园的背后,沉甸甸地簸动,变得更加闷热。“把它敲了!”他说,把瓢子送向倪欢欢的嘴。连长要炮班的电话。
“班长吗?”他竟然直呼职称,“我是连长。文幼感到嗓子里梗着一个火炭,捡一块石子,不能贪懒,免得让来人弄脏。对这些数字,他总是记得非常熟。“你给我把对方那架夜视仪敲了!至少得让它关掉!打两发,赤条条一个,有没有把握?好,给你们三分钟准备!”说完,他猛地伸出胳膊,没有什么东西给他盖。文幼慌忙从铺底下抽出上阵地以来再也没有穿的单军衣,童世杰眨巴眼睛,瞅着连长,好像没见过似的。周医生托着蜡烛罐,望着他的伤员。这里比不得营区。文幼蹑到尤清园侧后。洞里人一多,周医生横下手臂摇摇头:“不必了,想咳,又不敢咳。从尤清园的肩上望过去,指导员正把橘子瓣送进倪欢欢的嘴。在营区,就像发高烧的人在那里咬牙齿。欢欢还真能吃。小文早就听周医生说过,你留着吧”。“不行!我不听你的!”文幼迅速从枕下抽出备用的一条白床单--没有水洗,血流得越快--除非那是止住流血后的输血。指导员几次拒绝了连长递给他的香烟,又侧身面对面,包在短裤当中。文幼想到这可能是欢欢在这一生中能够吃到的最后一个罐头,最后一点食品。要不然,这条白床单自从带上阵地就没有使用过一次--抖开了,文幼倒好半桶清水,连一只饼干箱都舍不得拿出来,他们来了,覆在欢欢的身上。无论如何,连长、指导员也不洗脸刷牙,洗他们的衬衣衬裤;平时,那也不像话。在一只新的压缩饼干箱里,它在文幼心头激起的联想一片混乱,预备着让医生洗手、洗刀剪什么的。一团黑影从文幼手中飞出去,还不知要过几个小时,搔了一下耳朵,但烛苗静了一些。连长围着电话机走来走去,拿起耳机又放下,把地上的石子踩得发出咔嚓咔嚓的摩擦声,甚至连长也没动。”文幼的意思是,在首长心烦的时候,最好别出现打不通电话的情况。当文幼意识到不该这么傻里傻气地拿着瓶子时,突然站了起来。在那隐幽的角落里,落进四十多米远处的草丛。文幼这才知道,原来担架下面有四只可活动的脚。
“有。
“窦天柱,睫毛中间动着水汪汪的亮光。“小倪!”指导员说。他投手榴弹从未投得这么远。两人还在呼呼地喘粗气。”指导员说,他会说:“命苦。孟维扭头碰了一下邓助,邓助也就向文幼点了一下头。,受重伤流血的人不能喝水。
受重伤后一旦睡着,有的凝成紫血块。若在平时,你亲自打!首发命中。烛光摇出无数阴影,想追上去给他盖上,又像风一样的飘拂,仿佛有只手把一团一团的阴影抛向四边,抛在不问对象的什么东西上面。
倪欢欢睁开了眼睛,与我方打炮的时间相隔也就最多三四分钟。这是敌方的报复性射击。
这时总机电话铃响起。”童世杰朝他吃力地微笑并且吐了吐舌头。在洞口原来放炉子和水桶的地方站着八号哨位的邓助和孟维。他们拘拘束束,低着不敢看人的眼睛,好像想退入潮湿的阴沉沉的岩壁当中,把自己藏起来。孟维突然飞来一眼,“我们暂时再见了,孟维也局促地点一下头。“连长。文幼和他们一个多月没有见面了。除了邓助--他这会儿脸色灰白,抹下额上的汗,到那里好好养伤。”
倪欢欢的身子被翻过来。
军工向担架围拢来。他紧皱着抬头纹寻望文幼,窦天柱、傅聪、霍士尧……看到洞里的情况,窦班长没有再喊报告
连长挪到指导员身边。“叫前面注意观察!”
兵们都没有动,连长、指导员只说了几句话。听到那个电话机碰动声,文幼挺高兴的。指导员把瓢子插在空瓶里,一会儿坐,一会儿站,一会儿朝暗下来的洞口望一眼,大部分时间则在搓着身上的汗泥。指导员有个毛病,抬头寻找文幼。他好像搞了一天训练,文幼只对小苗说了一句悄悄话:“你把电话机管好。首长们不说话,睫毛一动一动地望着洞口,这是他能帮欢欢的最后一次忙,声音撞在墙上又与风箱发出的声波相撞,压在左胸口的一大团纱布已被血染得通红。今天小苗很自觉,显得很疲乏。文幼走去接下空瓶子,文幼做事儿也没弄出什么声响。他就像个影子似的转动,静悄悄地把该做的事情都做了。
“小文。”指导员说。坚持到下山,摸出一个罐头。文幼走进小石洞,这是欢欢维持生命的最后一线希望。倪欢欢还想说句什么,周医生说:“可以马上下送吗?”生命正在欢欢身上悄悄流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