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号哨位]
只好随他们的便了。
卫安觉得自己有一个优点,就是比较关心兵们的反应。这个优点是他在炊事班的时候发现的。菜炒得好不好,一餐饭还没吃完,他就能感觉到兵们的反应。这其中,尤清园的反应是个指标。昨天他才知道,尤清园入伍前当过厨师。怪不得,每当星期天,尤清园会时常在炒菜时刻出现在连队的伙房里,装作“若无其事”地观察炊事员炒菜,而且每次都说“炒得好”。尤清园是个滑头,很难从其言行看出他在想什么。今天,尤清园大白天失眠,睡下五次,五次都没有睡着,五次都钻了出来。他现在坐在左边的洞口,木呆呆地抽着香烟,眼睛茫茫然地望着堑壕。他眼前,有一只麻雀和一只老鼠在堑壕边上蹦。那麻雀好像逗老鼠玩,可老鼠没有兴趣,自顾自地寻找食物。
可是你听这鼾声。童世杰这家伙总也睡不够,总有那么多的瞌睡,而且总是睡得那么香。这也是福气啊,令人嫉羡。
缪云棠又在这里复习功课了。一张尤清园费了老大工夫用弹药箱钉成的吃饭桌,成了他的学习桌。难怪他上阵地的时候背不动背包,会在路上摔跤。他把这么多高中课本打在背包里,还有这么一些笔记本,要是让卫安背着也是费劲的。缪云棠在演算函数题。他在苦苦用脑筋,神情专注,歪着头,嘴也闭得紧紧的,好像在课堂上那样--看到他这个样子,谁都会想起学校的课堂,学生们静悄悄地做作业,老师在课桌之间走来走去。可是缪云棠的眼神怎么突然变得这么茫然?这不像数学计算出来的苦恼,而是像我们在高考落榜,最后一次离开高中大门时都曾有过的类似心情,觉得过去的日子永远永远地失去,少年时代金色的美梦在忙忙碌碌地奔走着的行人头上爆炸。他在演习题的纸上画开了圆圈,一个套一个,望去像一串项链或一串镣铐,后来他又在每一个圆圈里面画上一个问号。他的光屁股下垫着一块木板,两条秀长的腿垂在弹药箱两边,腿上白得看不见汗毛。
那里,那棵炸倒的枯树还在冒烟,青烟淡淡的,袅袅上升。
一丝微风穿过掩蔽部。缪云棠的那些课本在风的吹拂下掀动着书页,他没有用手去按。尤清园依然望着洞外,夹在他指上的烟灰被风拨落,掉在他脚背上。卫安觉得粘在皮肤上的汗毛一根一根地竖了起来。
再来一阵风吧,再来一阵。
他们这个哨位是修得不错的。别的哨位上,人都在洞里闷得喘不过气来,他们却可以在这两面留窗的掩蔽部里,享受一点新鲜空气的滋味。有这么一块小地方,卫安是非常满足了。
如果四个地雷中有一个爆炸,他还会坐在这里吗?卫安忽然又想起来。几天前,他还同尤清园他们吹牛皮,说他同老大哥们的关系搞得非常好。真的,现在想来,也看不出他们对他有意见。这些北方来的兵都不会做饭,吃得很简单,而且也懒得出奇,连弄点好吃的东西这样的脑子也不想动。卫安给他们做饭,给他们炒菜,饭给他们盛到碗里,菜给他们递到面前。他们说,他们上阵地以后还没有吃过这么好的饭菜。老哨长更说:“没上前线之前,这样的饭菜也吃得不多。我们的炊事员都不像你们南方兵这么会炒菜。”(他们还没有吃到尤清园炒的菜呢。尤清园炒菜技术是一流水平,只是他有时候不想炒)现在回顾,那三个都是油头滑脑的兵痞子,他们对卫安说过的话没有几句是真的。只有一点没有骗他,他们的哨位离敌方阵地约有五十二米。这个距离可以目测,他们也骗不了谁,尤其骗不了卫安这样的老班长。
“给!”缪云棠的话音刚落,一支香烟正好打在卫安的阴阜上。这个娃娃。他是瞄着卫安这里掷的吧?
另一支香烟击中尤清园的耳朵。尤清园回头望望,捡起烟,捋了两下,叼在嘴角上。
“尤大哥,一封信寄不出去,就让你这么烦啊?”缪云棠说。
“去你的新兵娃儿。”一股烟子笔直地朝下喷射,在他两腿之间的地上激起大团烟花。他们三个已过了数天赤身裸体的生活,好像都变得习惯了。他们要这样,随他们的便,可是卫安坚持不裸,坚持只袒裼上身。他不信穿着短裤一定会“烂裆”。这赤身裸体的像什么样子?尤清园的双腿弯曲,向两边分开,肘部搁在膝头上。“班长,对不起,我又叫错了。”尤清园说,“哨长,我们能不能煮一罐头盒开水?我的喉咙里快着火了。你们不渴吗?你同意,我就来煮一罐头盒,我们每人喝几口。”
“你看桶里的水,只有几斤了。”卫安说,“明后天还不知有没有军工送水上来。再不送,我们就要断水了。”那边放着一个罐头瓶,瓶底里还有一点糖水,两瓣橘子。这罐头是早上打开的,大家你推我让,结果剩在那里。“你把它喝了吧。我给你拿过来?”卫安说。
“那就算了。”尤清园说。
他们好像都觉得卫安心狠,因为他坚持计划着用水、计划着用粮、用菜、用罐头。这有什么办法,总不能只顾今天不顾明天。老天爷,你怎么不下雨?下一场雨,他们的日子也许好过一点儿。可是你看这太阳有多么毒。炸裂的石头发出耀眼的反光,草叶蔫蔫的。那缕青烟也被烤干了,无精打采地缭绕着,好像死人嘴里吐出的气。在这样燠热的天气里,只要稍微有点忍不住,人就会变得非常暴躁。老天爷总喜欢这么磨炼战场官兵们的耐心。
还是童世杰,你听他在那窄小的洞子里睡得多么好,齁齁的鼾声,均匀而香甜,当真是睡在家乡的梦境里。干了半天农活,喝下两杯酒,用凉冰冰的泉水洗个澡,到房后的竹木荫翳里摊一张凉席,无忧无虑地睡午觉。嗨,那滋味,神仙似的。
香烟让缪云棠安静下来。他埋头算着数学题,这会儿看来顺利了。
尤清园家里可能有一个女人,要不然他大可不必为一封信的早发或迟发而弄得心神不宁。他妈妈早死了,他爸爸是死是活对他根本无所谓,而他又没有别的亲人。尤清园在老家可能有女人。有个女人可想,这是什么滋味呢?现在,卫安倒宁可光身一人,死起来干干净净。可是,在四个地雷上睡了那么长时间竟没有压爆一个。
那个铺位是老哨长的。那也一向是哨长的铺位,在四个铺的最外面,有事便于应付,空气也似乎稍稍好一点儿。卫安上阵地见习,开始睡的是撤下去的那个战士的。要走的那一天,他们一早上就开始收拾东西,不再睡了。卫安对自己说,他们要换防了,心情可以理解,他再给他们守一天。老哨长说:“你可以睡到哨长的铺位上了,我把你的铺盖搬好了。”卫安说谢谢你,你的身体这么不好还给我搬铺。他们的身体垮了,一个个不是叫风湿痛就是不会走路。这几天睡在那里,老是睡不着,老是做噩梦,老是梦见身体下面布满了笑嘻嘻的善良的大地雷。分别那一刻,老哨长紧握卫安的手,感谢卫安送给他两个罐头。这是卫安唯一能送的东西。哨位上的罐头按兵员数量定额分配,与实际需要总是差那么一点儿。老哨长热泪盈眶地对卫安说:“祝你在这里平安无事。”他不会走路了。他是被担架抬下阵地去的。
老哨长没有死在这战场上。他说退伍后,他会发大财,也会做大官。像他这样的人一定会发迹。这一缕青烟,总也没有断。烟是从树心里面吐出来的,因此它不绝如缕。
童世杰从内洞钻了出来,汗水涔涔地从头流到脚,像一支油蜡烛,双手揉着眼睛。他走到缪云棠的“课桌”边,弯下头去看一看。“又在装酸了。”他说。
缪云棠仰起脸,说:“你倒睡得着?”
“那有什么睡不着的?”童世杰拍拍光屁股,自己在那儿笑,“学好数理化,走遍战场都不怕。”他拍着屁股走向尤清园,“你怎么不睡?”
尤清园抬起眼皮,慢慢地磨着嘴唇,又低下眼去,自顾自地抽烟。
“没出息。”童世杰说,“我怎么养了这么一个没出息的儿子。还是管管你自己的小命吧。”
尤清园望着洞外。麻雀早就飞走了,老鼠也不见了,满壕沟都是焦热的阳光,横在卫安身上的冲锋枪铁件也是热烘烘的。
“干什么呢?吃饭还早,我可不想这么坐着。”童世杰说,“我们来下棋好不好?棋发给我们到今天,都还没有下过。喂,别想女人了,我们下跳棋。”
尤清园懒懒地站起来,往洞内走去。卫安敢肯定,尤清园是钻进他睡的坑铺洞去了。这烂泥洞里,每个兵在泥壁上挖出可容自己睡觉的坑洞,在里面阅读情人来信更加有情调。他会在那卧铺上躺下,慢慢地看那封已经看了不知多少遍的信。童世杰把香烟都快抽完了,就说:“拿副棋,这么长时间?”
“看起来,这方面你比我还差!”卫安说。
“啊?”童世杰顿悟了。他从速站起来,小声说:“他想做美梦,我给他一个袭扰!”
等童世杰进去,卫安把头往洞内转去。现在这大白天,即便没有兵值岗,也不必担心敌人的偷袭。瞧,想搞袭扰的童世杰还没靠近,尤清园已把那封信放在屁股下,并且从速递给童世杰一支烟。袭扰没成,还被快速买通。
“真有女人老给你写信?”童世杰说。
“真又怎么样,假又怎么样?”
“我一直以为他们开你的玩笑。看来你有女人缘。我们都是同一年入伍的,又分在同一个班,可你从来不同我说真心话。”
“这要怪你的脾气你的嘴。”尤清园把烟叼在嘴上,在烛火上点燃。
“别这么你一句我一句的好不好?”童世杰在尤清园的脚尖外坐下。
“你算打什么仗啊?”尤清园说。“当兵前看了那么多打仗的电影,还是革命的战争片,你说有哪一部战争片是像我们今天这样打仗的?”
尤清园发牢骚,那口气也是轻描淡写的。卫安不再张望了,想起尤清园说过,他在家开拖拉机。那当然是有点逍遥自在的。也有怕的,怕翻车,怕碾死人,怕有人勾引又怕没有人勾引。同样是农村来的,可说起家乡的事,好像生活在不同的国度。卫安还是喜欢自己的家,几间茅寮,一围修篁,几头猪,十几只鸡。清贫有清贫的雅趣,假如你安于清贫,那更好。听说古代还有隐士呢。可是,卫安也不想像他的三个哥哥那样打光棍。这方面,看来还得拜尤清园为师。
“尤清园是老师?”卫安突然想起来了。老哨长说过,在他卫安上阵地见习的前一天,天黑以后,旁边那个哨位的“门前”突然落下一发莫名其妙的炮弹。估计是“加农榴弹炮”炮弹,要不然没有那么强大的威力,把那整个哨位前部都炸塌了。因此,老哨长带着三个兵都过去救助……
“原来是这样!”卫安大叫着站起来,“肯定是那样!”
尤清园和童世杰走了出来。“什么这样那样的?”童世杰问。
“那有两个多小时!两个多小时的间隙,敌人完全可以乘机钻进哨位,在我的铺位上埋下四个地雷!你们想想,你们帮我想想……”
尤清园瞟他一眼。“神经!没把你炸死就行了呗。还在想……”
“对!”童世杰说,“大哨长卫安,我看你应该给阵地长打个电话。他不像连长,是个真正的大学生,学问多。请你注意一点儿,你是哨长,关系到我们三个兵……”
就那么说着,童世杰拿着棋,坐下去的时候倒在缪云棠的身上。他把弹药箱上的课本作业本都抹到地上。“别给我装酸(蒜)了,小缪。活着下阵地,再学还来得及。”
泪花从缪云棠的眼里漼然溢出。“我什么地方惹着你了?”他说着,忍气吞声地捡着书本。他的屁股给木板印出了深而清晰的皱纹,而尤清园的屁股上粘着小泥粒,走到这边还没有掉光,又坐在泥地上。就不怕害臊,这几个家伙。
“就这样下棋吧,小弟弟。”尤清园说,“没有事,学学数理化,当然是件好事。不过,不是老哥给你泼凉水……”他耐心地用右食指抹下额上的汗水,“这天也怪了,怎么就不下雨。”
童世杰的那堆肉斜在泥地上,一只手摆着塑料棋。“我说你才怪呢,一封信就把你弄得‘闷闷不乐’。”
“要是你的老娘死了呢?”
“老娘要到地狱去,你能把她拉回来?今天让我对你改变了看法,尤清园。我原来以为你是真潇洒。嘿,让我们到这阵地上,一个个都像比赛似的。你尤清园还带头咬破手指,用血,用鲜血,写了决心书……我说洋娃娃,你到底想不想下棋?你要相信,老哥心里疼着你。有人朝你开枪,老哥会替你挡子弹。”他突然望向卫安,“你还在那里想啊?”
“不想了。”卫安说。“你们下棋,我替你童老兵值岗!忘掉没有?这会儿轮着你童世杰站岗!”
“不就那么坐着吗?还要我马上感谢你?”
“知道你童老兵是个好人,行了吧?”缪云棠拿起一枚红棋子,塞在鼻孔里,再开始摆绿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