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号哨位]
蓝文定是不在乎的。有时候他想,你还在乎什么,你不是连脑袋瓜子都随时有可能移动“摊位”吗?其实你有没有长过脑袋你自己不见得就那么清楚。他是不大用脑袋思考的,尽管那些大姐姐小妹妹老妈妈都说他的脑子挺管用,可他知道她们压根儿只想逗他乐。小时候妈骂他:“你怎么不用脑子想一想?”她一辈子都用脑子想事儿,做了一辈子苍蝇。思考的责任,蓝文定是交给两只脚的,他的脚比他的脑袋精明得多,他的脑袋喜欢去的地方他的脚不去,事后证明他的脚是对的,他的脚轻轻快快走去的地方他的“脑袋瓜子”跟随着去,没有吃过一次大亏。既然他的脚已经把他带到阵地上,他就不在乎他的“脑袋”是不是叫作“瓜子”了。说起来,这是最带劲儿的乐观主义呢。
可是轰轰两响里他们忙不迭地套上了裤头儿。米老兵接电话,把那话筒从左手换到右手,甚至用双手捧住,最后都没闹清命令是什么。双手接电话是应该能听清电话的。蓝文定问哨长,哨长含含糊糊地说:
“要我们提高警惕。”
闹着玩儿吧?他们哪一天不警惕得像个龟儿子似的,蓝文定想。他们的脑袋也不知有没有开窍。你们弄得别人不能在晚上睡觉,别人能让你们舒舒服服地打瞌睡?上阵地几十天,咱也长了一点儿见识,懂得袭扰和偷袭了。原来又是两发冷炮,几声冷枪,几个人影到洞前洞边来晃一晃。这挺好玩儿的,比小时候在街头巷尾打仗好玩多了,那到底是假的,这却是真的!蓝文定就说,咱哥们儿到了这里,不要在乎什么了。晨曦一丝丝地逛来,吻吻青幽幽的岩棱,舔舔青幽幽的颧角。你望我一眼,我望你一眼……嗨,姐儿一晚上又折腾过去了,你也累,我也累啊,还去摆摊吗?……他们的生物钟错拨了十二个小时,晚上精神昂奋,白天瞌睡蒙眬。
“先弄吃的吧?”米老兵米哨长使劲儿搓几下脸面,“你们喜欢吃什么?我来做。”
“随便。”蓝文定说。这又不是上巴黎餐厅,还要坐下来,抽上烟,捧住妞儿们先送上来的盖碗茶,把菜单传来传去,好好商量一番,照顾各人的口味。在这儿,蓝文定对吃什么是一点儿也不在乎。不光是他,四个兵哥们儿都不在乎。这点上,哥们儿没有什么意见不合。肚皮灌饱就得了,他的双脚正是这么想的。脚在提醒他,盘缩一晚上,它们疲倦了,想在铺上伸直。“就吃面条好了,快点吃,快点睡。顾老兵,任小弟,你们说好不好?”哨长大哥发扬吃饭民主,小弟也得有个态度,就像要卖的各式衣服都在摊位前挂出来,标明价格。
不敢多用水,面条煮成糨糊了。吃得心急,吃出一身汗。雾是热的,塞在洞口。这个白天又够呛。老天也发神经,到了雨季不下雨。蓝文定有那么一点儿想不通,他们是奉命打仗,不能不把昼夜倒过来,谁又惹着你老天爷了,该下雨的时候就下嘛。岩石上一串又一串地挂着他们排泄的二氧化碳,冷不丁地又掉到他们身上,凉冰冰的,水珠打中的肌肉突突地一阵抽搐,那味儿。
“再不下雨,人都要馊掉了。”米老兵说。他下面紧挨着炉子,汗流得最多。接小便的罐头盒放在锅旁边,小便是倒了,但总有一点剩下的,变了质,好像山西特产老陈醋,蓝文定真担心他当作调料倒进面条中。他把吃完面条的空碗放在小便罐旁边,一边埋怨着天气的酷热,一边又拿起小便罐。
“我们还没吃完呢。”蓝文定说。顾老哥也没有吃完,皱了一下眉头。蓝文定是不在乎的,我们吃我们的饭,他解他的溲。
蓝文定随遇而安。做服装生意的时候,蓝文定总是跟那些热衷打扮又舍不得花钱的妞儿老娘逗趣。一个大名“花手帕”的曾笑眯眯地问他:“叫你蹲监狱,你也会笑吧?”她这人不坏,蓝文定第一次叫她寄短裤,她很快寄来两条。第二次寄了四条,第三次寄了六条。她在信上认认真真地写道:“早知道你在那儿打仗这么需要短裤,我第一次就给你多寄点。你说你有点不好意思,跟我还有什么不好意思的?真气人。”要是蓝文定说打仗的人需要那东西,她说不定会从身上割下了寄来。米哨长,顾老哥,任小弟,都穿过她寄来的短裤。一条短裤只能穿一星期就脱下丢到洞外了。总之你在乎不了那么多。没有水,脏短裤不能洗,穿着它们,是要“烂裆”的。蓝文定宁愿被一枪打死,也不想烂皮肉。蓝文定在乎的就只这一点儿。他觉得男人的腿缝烂起来比死掉更难受。这话只有女人会相信。
从昨天的那一刻开始,顾家荣和他们疏远了。他不愿跟他们学,不愿彻底地裸露。现在他替他们洗好碗,闷声不响地朝铺位走去。四个兵当中,只有顾家荣没有打哈欠,可是他最先要睡。他在那儿坐了一会儿,低着别别扭扭的脸,不向其他兵望一眼。他们三个挤在一堆儿抽烟。你相信也好不相信也好,反正任小弟的皮肤不比蓝文定仔细端详过的那些姐儿妹儿们的差。任宠这样子又有点羞羞答答的,敢情是小姑娘变种。这会儿他是看见了自己的而怕羞,就像看见他自己刚钻出胎胞那会儿的模样竟是这么小,这么红,这么软。谁看见自己的那模样都会害臊的,虽然蓝文定并不在乎。米老哥说他到十二岁才在夏天穿衣服,蓝文定是相信的。一看就知道他是从土堆里钻出来的嘛,那皮肤说明他小时候和现在一样不喜欢穿衣服。米开广的伤腿缠着纱布,怎么让他下面条?这事过分了。
在洞口坐到不再流大汗。蓝文定说:“这个顾老哥!”
“等他受不住了,他知道怎么做。”米老兵说。
有一个兵还挂着最后一丝遮羞布,总让你觉得自己是野人。这就是做人的麻烦,有时候不会不在乎一点儿羞耻心。他们来到洞口。现在,他们赤身裸体冲出去,那可以赋予“肉搏”这个词以最完全、最圆满的涵义,可在轰轰两声炮响里他们忙不迭地套上丢了几天的裤衩子。这会儿,他们的三条脏短裤还作为战备裤晾在弹药箱的边边上,准备太阳照进洞的时候摊在洞口晒。蓝文定是又写信叫另一个妞儿给他再寄一些短裤来,问题是成天流汗,坐在地上,不能洗澡,一条新短裤穿不了半天。你不可能要求一只在粪水里打滚的猪儿讲究卫生,把它打扮得干干净净,风度翩翩。蓝文定是很能当绅士的。小摊上的蓝文定和舞会上、餐馆上的蓝文定可不是同一个人。
现在咱哥们儿算是到了人间之外,还在乎什么呢?向铺位走去,蓝文定对任小弟眨了一眼:把它给剥了!
“顾老哥,现在就看你的了。你是把我们看作野人了。”蓝文定说。
“凡事都分个场合。”顾家荣说。就穿着那条又脏又湿的短裤,他是睡不着觉的。
“那这算个什么场合呢?”
“你们不要逼我嘛,假如我愿意让自己烂掉……”
蓝文定向任宠摆一下头。速战速决,蓝文定把顾家荣的短裤擒获了,和他们三个的短裤整整齐齐地挂在一起。这些短裤都是蓝文定的同一个女朋友寄来的。顾家荣没有多挣扎。他那听天由命的老实样子使蓝文定想起在家做过的一些事儿。出手就得胜,本来应当开心,可蓝文定心里好一会儿不舒服。这个感觉应该怎么说才好?他们是赤裸裸地来到这个世界的。现在好了,赤裸裸地闯进世界的他们住在这赤裸裸的祖先洞穴中面对整个赤裸裸的世界。现在,只有又臭又酸又潮又闷的空气抚摩着他们,再就是他们自己的手,把身上的汗泥一把一把往下刨。棉被潮了,都是汗水渗的,现在成了垫被。躺在潮乎乎的棉被上,蓝文定觉得皮肤里面有无数条蛆儿钻洞,血管中流着脓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