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号哨位]
哨长马中济一个人坐在洞口里面,抱着枪,低着沉闷的头,在那里剪趾甲。倪欢欢出现在洞口时,挡住了光线,马中济抬起雾似的眼睛,手指停在趾甲上。
“他们都睡了?”欢欢问。上午11点多钟了,该是一天中可以安稳睡觉的时候。倪欢欢把药包放下,就脱短裤。汗水黏腻,脱也脱不下,就像剥皮似的。马中济继续剪趾甲。他的趾甲又厚又硬,嵌满了泥巴。只有副连长检查个人卫生的时候,马中济才会想到剪趾甲。现在好了,阵地上多的是剪趾甲的时间。现在,随着他们在洞里居住时间的延长,这夏天的日子也好像睡懒觉了一样。他们能够用指甲剪一下一下地剪去这烦闷、无聊、酸臭、滑腻腻的炎热。倪欢欢把短裤上的汗水绞干,再把裤子抖开,擦了一下身体。
“谁知道?”马中济说,“赌一赌气,可能会凉快一点儿。”
这么说,汪嘉梧又在同阵地长赌气了?
洞颈下面响着油纸扇啪嗒啪嗒的声音。是阵地长,仰躺在潮闷而溽热的幽暗中。倪欢欢扶着岩石。一下子,他还不能适应洞内的阴暗。他摸着的石头湿漉漉的。谁知道关存道睡着没有,他醒着也不会弄出声音(擦枪除外),有时候你真以为他并没住在这石洞里,而是退出了世界。破纸扇不停地响着。啪嗒,啪嗒,啪嗒,这声音显出无比的耐心,像这洞里的任何一块石头一样不会焦急--倪欢欢知道石头是最有耐心的,它们长期待在自己的位置上,静静地等待着地壳的变动或者地球的毁灭。倪欢欢慢慢地看到了汪嘉梧。汪嘉梧那恶狠狠的眼睛盯着那边的破纸扇,然而他的人是面壁而睡的,这样他的脸仿佛长在背后,非常别扭地拧着头颈。只有阵地长把扇子带上阵地。别人都没有想到。在那恶狠狠的目光里,扇子照样响着,啪嗒,啪嗒,啪嗒。老兵们瞧不起甚至蔑视第一次出现在作战部队的“学生官”,都这样。倪欢欢暗自笑笑,走向自己的铺位。
“没有新病号吧?”阵地长侯春茂问。他的话充满了“但愿”的含意。
汪嘉梧转过脸去。
“有。”倪欢欢小声说,靠近昆虫专家的铺位。8号的小钱在发烧,体温385℃;10号的赵新长了两颗疮,一颗在后颈正中,一颗在腹股沟,淋巴结肿胀;11号的耿家法“烂裆”了,他前几天还不好意思说……这时阵地长继续摇着扇子,啪嗒,啪嗒,啪嗒。他的身体柔软白皙,躺在模模糊糊的幽暗的地铺上。“我在电话里向周维治医生汇报了。”倪欢欢强调。
“那边有人被蛇咬伤了。”阵地长示意欢欢坐下,把扇子给他,“汗啦!”
倪欢欢不知道阵地长说的“那边”指哪里,也不想问;怕汪嘉梧生气,也不敢打扇。汪嘉梧都有意无意地叫欢欢为“排长的马屁精”了。坐在阵地长的铺位边,倪欢欢很局促。他不想被其他哨员们看作马屁精,也不想故意冷落阵地长,挺难的。阵地长的肚子里装满了很多有关昆虫的学问,汪嘉梧的肚子里只有蛔虫和钩虫,倪欢欢觉得自己的肚子里塞着一些乱七八糟的什么。他这时想起郊外的两所破学校,破破烂烂的小学和破破烂烂的中学……阵地长的眼睛现在专注地望着他,掐断了他的思路,弄得他一把一把地抹下胳膊上的汗水,甩在铺边的石子地上。
“他们都在干什么?”他问。
“还不天天都这样。”
阵地长把欢欢不敢用的扇子拿回去,啪嗒啪嗒地摇动。“有什么异常,你看到了就向我汇报。”
“好的。”倪欢欢说,“能有什么异常?还不天天都这样。有几个兵同我说,能不能让我向你阵地长求情,他们想调到军工班去。军工班太好了。上午9点整以前,双方都不会向军工开枪。9点钟以后,军工班的兵,差不多全天休息,还能在战场背后自由走动。在哨位上,向外面伸一下脑袋都要向哨长请示,都快把人憋死了。”
“让你向我求情的,也就是那几个胆子比较小、意志比较软弱的兵吧?我想我知道是哪几个兵。”
倪欢欢警惕地向汪嘉梧那里偷觑一眼,动作很小地点一下头。
“战场上,能让你自由选择战斗位置和行动方式吗?”阵地长说,“我还不照样憋在这里?军工班也辛苦啊。当然,能在哨位上坚持下去的,个个都是好样儿的。”他向汪嘉梧的铺位那里望望,“像汪嘉梧汪老兵,能在这哨位上这么待着,就是一个真英雄、真好汉。他不喜欢听我的表扬。好像我对他表扬是在骂他、挖苦他。呵,我也会经常去哨位看看。我知道我这‘学生官’可能管不好,至少是信心不足。可是,我不想犯渎职罪……”汪嘉梧那里发出号鼾。这鼾声是按照心理订单确定的规格、型号和质量标准特制出来的,目的就想提醒倪欢欢别当马屁精,从而破坏倪欢欢与阵地长的交谈,在某种程度上把阵地长孤立起来。
“还有浴包吗?”阵地长问。
有倒是有,可你也用得多了点,倪欢欢想。浴包有限,他这兼职卫生员都不好给各哨位分。阵地长要浴包,不能不给;哨长要浴包,不能不给;汪老兵和关老兵要浴包,不能不给。对,都是不能不给的。倪欢欢愿意满足每个人的要求。这阵地上无法洗澡,无法洗脸,无法刷牙。有浴包擦一擦腿缝,总要好点儿,至少是延缓“烂裆”的可能性。再说了,浴包又不是他倪欢欢出钱买来的。可是,你得有浴包。有吗?没多少。
倪欢欢躺下的时候,汪嘉梧坐了起来。那由潮湿、闷热和霉臭所构成的空气,如同腌鱼的鱼皮那样裹在身上。破纸扇在响,啪嗒,啪嗒,啪嗒,缓慢而有节奏,极其耐心,极其坚韧,也令人烦躁,令人反感。汪嘉梧坐在地铺边上,叉着腰,叉着伸直的双脚,眯缝的眼睛久久瞪着那把破纸扇。那纸扇当然什么也不会知道。它哪里会知道有人瞪着它。过一会儿,汪嘉梧的目光移开了。他长得很壮实,赤条条的一身肌肉,腹部的一道道横的肉褶里盛着汗水。只有阵地长还穿着宽大的特制短裤,而哨员们,恨不得把身上的一层皮剥掉。袒裎无翳的汪嘉梧,硬邦邦地坐在那儿,像一尊肉菩萨。
“怎么就不下一场雨。”他说。
他对面的破纸扇啪嗒,啪嗒,啪嗒。这几天也没军工来,阵地上禁止有人走动,无形中把兵们囚禁在山洞里了。倒不是因为阵地封闭。没有封闭令,平时也不能走到洞外去。可有了阵地封闭令,被囚禁的感觉就突显了、放大了、强化了,让人透不过气来了。只有倪欢欢这兼职卫生员,还能瞅个空隙,在快速的奔跑中透几口自由天地间的那种燎人脸面的热空气。扇子停了一会儿,接着又响了,啪嗒,啪嗒,啪嗒。倪欢欢真想把那破扇子用胶布粘好--浴包不多,胶布有的是,可阵地长不干。排长或阵地长,也怪了,为什么一定要在阵地上把排长改称为阵地长,莫非“阵地长”的叫法更能保证军事秘密?总之阵地长侯春茂喜欢那扇子是破的,而且就破成那样儿。他指出其中的物理学原理,若在破处粘上胶布,就会造成扇面重量的不平衡。可你阵地长能不能也想出一个办法,让这山洞里的热度、湿度、亮度、闷度、难受度,等等吧,都获得均衡,并让空气流动起来?
“闷死了闷死了。”汪嘉梧说。他抓着胸脯,好像要把那胸脯扒开似的。那破扇子的声音小了一点儿,显得沉稳,儒雅,斯斯文文,悠悠然然。
“报告阵地长,我出去一下!”
那扇子重又响起来,啪嗒,啪嗒,啪嗒。“干什么?”阵地长说。那扇子啪嗒,啪嗒,啪嗒。
“出去透一透气。”汪嘉梧站起来,“我实在受不了啦!”这时他套上那条数日不穿的宽大短裤,“我只要五分钟。”
那扇子啪嗒,啪嗒,啪嗒。
“不行。不能出去!”
“那就让我在洞口伸一会儿脑袋。我只把头伸出去,身子还在里面。”
扇子停下了。扇柄往肩后伸,搔着脊背。汪老兵还是不要再说的好。透一会儿空气有什么用,还不是要更长时间待在洞里?这才过去多少天啊。关存道干脆就死了这个念头。至少在倪欢欢看来,关存道死了这个念头。他躺着,不管睡得着还是睡不着,总之耐心地躺在那里。等他不想睡的时候,他就坐着,坐在无限的耐心里。要不就擦他的狙击步枪,擦起来也是无限的耐心。他擦狙击步枪时,倪欢欢就替阵地长擦手枪。倪欢欢不擦,那手枪在十天之内就会锈得拉不开枪栓。别以为那么热,这山洞里还潮。现在,倪欢欢理解溽热这个词了,当年的中学老师在课堂上解释了三分钟吧,他还是不理解。汪嘉梧往洞颈里钻。他的头钻了进去。你别看他身材魁梧,平时行动是极为灵巧的,可最近几天,看上去似乎有点笨拙了。阵地长离开铺位,伸长手臂,抬起扇柄,在汪嘉梧的屁股上敲了一记。那屁股老实了。阵地长坐下,扇子又响起来,啪嗒,啪嗒,啪嗒。汪嘉梧在那里一动不动地撅着屁股,似乎还等着再挨几扇柄。过了一会儿,他退出来。“胆小鬼!”他嘟哝着。
“你说谁是胆小鬼?”阵地长问。
“说我自己。”那俣俣然的身躯倒在地铺上,没一点儿声音。假如是木床,可能会压断几根床档。然后他侧了身,还像刚才那样面壁。
还是睡。也只有睡。
阵地长点燃一支蜡烛。霎时有一个很大很大的背影压在汪嘉梧的铺位上。倪欢欢抬起头。现在一点儿声音也没有,阵地长背对汪嘉梧褪下短裤,褪到小腿上。那浴包是用牙齿撕开的。他扭头朝汪嘉梧那儿望了一望,掐出一块纱布,其他的放在弹药箱上,挪动屁股,挨近蜡烛,张开两膝。烛苗在他吐出的一口粗气里向一边倾倒,又竖起来,凛凛地颤抖。他的脑袋勾得很低,下巴顶住了胸脯,脸神十分专注。倪欢欢知道,阵地长会像优秀护理员一样严格遵守由中心向四边扩展的消毒方法。屏气使倪欢欢嗓子痒痒的,可是他知道自己不会咳嗽,以免惊动阵地长。阵地长掌中托着一个乖乖的小和尚。当他认真地、谨慎地、疼爱地擦洗时,那小和尚长大了一点儿。倪欢欢悄悄躺好。每天擦几次,阵地长是不大可能“烂裆”的。浴包里的纱布消过毒,而且泡在清凉的药水里。全是因为没有水洗澡啊。倪欢欢的腿缝里也痒痒的。真想也拿个浴包,可是哈欠来了。还是睡觉吧。那烛光在倪欢欢闭合的眼睛里久久地亮着,流散成一大片,像日落以后褪去鲜艳色彩的最后一刻的晚霞。可脑子还想着,浴包不是你买来的,不是你花的钱,不是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