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2号哨位]
信纸贴住了他的嘴巴。两天即将过去,他就对邹旺泉说了五句没头没脑的话。邹旺泉让霍士尧带走三封背面都写着“军工万岁”的信,他没有信要寄。
一封短信加上一封长信,把他的两片嘴唇缝住了。他本来是收不到信的人。入伍以来,没有人给廖成先写过信。到前线以后他却收到信了,那些学校里的娃娃,厂里的个把热血青年,发了大财不知哪根神经出了毛病突然想到前线士兵的一两个新富,有时候写来慰问信,最后会按指导员的授意送到廖成先的手上。班务会上,他会说:“我很感动。”听他这样激动的言辞,邹旺泉就想把棉被裹在身上,以免他的话让自己感冒。这也许是他能当哨长而邹旺泉当不上哨长的原因。这不是邹旺泉幸灾乐祸。说句真心话,邹旺泉虽然肚里乐哈哈的,可他真正对廖成先抱有同情。同情是好东西,就像一分面值的硬币。如果你在前线杂货店买火柴,那要一角钱一盒,而别的地方花五分或者六分就能买到。你要少给一分,前线杂货店的小妞儿决不把火柴给你,还用这样的话教导你:“你们说过的,不拿群众一针一线!”
现在,邹旺泉都可以帮廖成先把那封信背出来了。
“饶虚(饶恕)我不会写信,我哥把我卖给江西人了,我不会忘记你,永别了,你的人……”
错别字连篇,只有逗号和省略号,没有句号。
字写得歪歪扭扭,像苍蝇,像蝌蚪,像蛆。
甚至就是苍蝇就是蝌蚪就是蛆。
现在廖成先还坐在那里,抱着枪,目光直直地望着洞外。两天来他一直坐在那个观察位置上,不吭不哈,不吃不喝。邹旺泉给他打开的水果罐头,给他做好盛好的饭菜,照原样放在他身边。几个苍蝇在那里爬。邹旺泉就想,连首长配置各哨位的人员时也想绝了。他俩从同一个乡里出来,平时关系又好,又都是吃了三年军粮的老兵,把他俩分在只能待下两个人的哨位上真是最好也没有了。换了别人,邹旺泉这么侍候,还得不到理睬,不跟他那个,就太没种了。凡事不能做得过分,对不对?你有苦恼,也不能冲着别人来啊。
所以,家里要给邹旺泉找对象,他还没有看完信就做了决定:行!反正廖成先不想说话,邹旺泉就写信。他想,他不能把话说得太直太露,好像他急着找老婆--自然他也有点着急,想要一个女人--可在父母面前,你得装出还不急着要老婆的样子。不寄照片来,也可以让他做决定。脸蛋什么样儿,身材怎么样,以及有没有文化,聪明不聪明,贤惠不贤惠,会不会管家,那都没有啥关系。你说呢?她能让你高兴,这就够了。这是最实际、最重要、最迫切的问题。从此以后,他有一个人可以想。对她的胡思乱想,会帮他打发掉这里漫长的焦热的臭烘烘的时间。什么时候吃了子弹,他就不再想她。这多好啊。
邹旺泉忽然想到指导员的做法。指导员给廖成先写了六页纸的信,隔两天又来找廖成先“谈心”。邹旺泉觉得,他父母简直是世上最伟大的军队政治干部。听指导员说,美国军队各级都没有政治工作干部,一个团只配一个牧师。邹旺泉没听指导员解释那牧师有什么“法力”,能让作战的士兵除了打仗以外什么也不想。可他比较比较,一定还是他的父母更伟大。
不过又该做“晚饭”了。邹旺泉是不大喜欢吃面条的,但廖成先饿了两天,胃肠薄了,最好还是让他吃面条。邹旺泉看着廖成先向洞口走去。那洞口能热死人。他的一侧肩膀靠着石壁,下巴搁在枪口上,一只大脚趾刨着枪托。一个人不穿衣服的时候,假如身体上有什么缺点的话,就都暴露出来了。廖成先的大腿上有汗斑,一条一条,一棱一棱,好像搓衣板似的。再说他那东西很小,像颗又短又小的螺蛳。他的皮肤比邹旺泉还黑,黑得粗糙。你要想到女人的手可能很细腻,摸到毛毛糙糙的东西舒服不舒服。上阵地前--这才过去多少天啊!--他算是结实的,还有点胖,可他现在瘦啰。照这个速度瘦下去,他的大腿会瘦得像筷子这么细。邹旺泉想,不是他幸灾乐祸,是廖成先弄得他高兴不起来。他还想给廖成先看一看大姑娘的照片呢,瞧廖成先这模样,算了吧。
“吃面条好不好?”邹旺泉问。
廖成先的下巴仍搁在枪口上,眼睛望着地。“我能找到她。”他说。
“还是吃点面条吧?”
“你不信?”廖成先说。
“你说什么?”
“我能把她找到。”
“信啊。我怎么会不信?”
“江西很大,我可以一个村一个村地去找,去问,去看。我一定能找到她。”可是廖成先在同谁说话呢?他的眼珠死在眼眶里了,他什么也看不到。如果廖成先看到了什么,就是邹旺泉什么也没有看到。邹旺泉看到的是廖成先坐在石洞洞口,下巴仍搁在枪口上--这动作很危险。--还好,邹旺泉注意到,那枪的保险是关上了的。洞外堆满了战场垃圾,一个装粪便的铝质罐头盒掷出去的时候恰好套在一根枯枝上,许多苍蝇叮在粪便上。太阳光开始变得柔和,但是依然刺激人的眼睛。邹旺泉敢肯定,廖成先什么也看不到,他的眼珠死了。
廖成先的眼珠死了,尽管他这时抬起脸来望着邹旺泉。这是他两天来第一次抬起头来朝邹旺泉望。他的眼珠好像燃尽的煤渣。还有他的嘴。他的嘴唇上起了一层白泡,有的白泡瘪了下去,结成一块一块的干痂,当中有竖的裂纹。这是一张孤儿的嘴。廖成先是一个孤儿,五岁前,母亲病死,父亲被拖拉机撞死,别无亲属。是邻居们集体把他养大的,今天东家给他一点吃的,明天西家给他一点吃的。家家都穷。没一家有能力独自收养他。他的命大,居然长大了,当上兵了,入伍前还有了未婚妻。女娃娃看中的是他的老实。可他太内向、太本分,只知道干活,不晓得说话。如果他不愿同你说什么,那你休想猜到他在想什么。所以,邹旺泉放弃了给他看一看大姑娘照片的冲动。
“你先把水果罐头吃了。”邹旺泉说,“我就下面条。”
廖成先好像没有听到,用暗红色的煤渣望着人。他的眼珠死了,他的耳朵也死了。不过,等到邹旺泉把面条下好,廖成回过头来说:“给我盛一碗。”那声音还很温柔。
“这就对了嘛!”邹旺泉快乐起来。他很快盛好面条。怕廖成先烫着手,把臭毛巾打湿,托住碗。带上阵地的,都是不怕摔的搪瓷碗、搪瓷盘,但盛了热的食物以后也烫手。看着廖成先接住面条碗和筷子,邹旺泉说:“不要多想了,行吗?天底下大姑娘多得很!就怕你挑挑拣拣!等到我们活着下战场,重新找一个!这方面,你要向尤清园好好学习。人家那个,才叫‘那个’……”
“你不要再说了,好吗?”
“好好。我不说,我不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