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号哨位]
很近,爆炸声比哪一天的都响。炸弹在洞口外掀起的泥石在奄忽间黑了一下光线。石子和泥尘从洞顶落下。任宠下意识里用双手捂在头上,好像同时瞥见并听见蛇头的抖动和石子泥粒落在身上,落在铺上,落在弹药箱和压缩饼干箱上,落在洞内的所有物件上,也落进了新兵的心里。接着哨长米开广钻进来,把洞口的日光挡得只剩下两线儿,左边一道细曲线,右边一道粗曲线。哨员们看不清他的脸,他也没有看他们。
“怎么没把你炸死?”蓝文定说,同时捡起铺位上一块拳头大的石头--那石头差点砸在他的左肩上。他在笑,好像还要任宠和顾老兵跟着笑。这挺好笑的,你们为什么不笑?他的意思就这样。
在重机枪旁边,米开广坐下了,张着嘴巴喘气,一只手按着右大腿内侧。“罐头。”他说。
“罐头?”蓝文定重复。他正在站起来,准备把落在被子上的泥石抖掉。
米开广没有看他们一眼。顾家荣把开罐器掷给蓝文定,蓝文定用开罐器拨落香烟灰,那烟叼在嘴上。大颗汗珠在米开广的身上流淌,在他脸上、肩头上、胸膛上、腿上,流淌,把裎露的胸肩上的泥灰划得像黄土高坡上的密集流水沟。他那短裤完全汗湿了。
“我想你喜欢吃橘子。”蓝文定说。
米开广哨长的目光移向洞口。正午的太阳白花花地挂在洞外,有强烈的反光折射进来。
这是一天中洞内光线最好的时候,也最热。蓝文定的肩膀上搭块毛巾,现在他一天到晚搭着毛巾,没有水洗,它又臭又黄了。
“给我从罐头盒上撕一块铝皮,再用火烤一烤。”米开广说。他的喘息和缓了,“就从这肉罐头上撕。”
两个已掏空的午餐肉罐头盒放在煤油炉旁边。“你要它干吗?”蓝文定问。
“你有和大姑娘调情那样机灵就好了。”米开广的一只手按着大腿。
不声不响地,走过去,撕着罐头盒,顾家荣撕下一块铝皮。血从米开广的手下渗了出来。那是一发冷炮,就在洞口左边三四米的地方爆炸,洞内兵的耳朵里还在嗡嗡响。任宠想,要是我,今天一命呜呼了。我会慌得忘掉躲闪。这几个中午,米开广都在外面捡石头,垒在洞口的上边和左右两边。这是第八个中午。他们这样的石洞没有办法整修,只能加固一下洞口。米开广以为敌军也和他们一样睡午觉,可看来敌军把六〇炮悄悄地瞄准好了。那么近的距离,他们为什么不用步枪?如果用步枪,米开广就爬不进这个石洞里来了。也许敌军只想吓他们一下,更可能,敌军只想逗他们玩一玩,就像他们常常想的一样。这基本上成了一种“战地游戏”,虽然用的是真枪实弹。你给我一枪,我也给你一枪,具体目标是没有的,只图个好玩。
蓝文定的打火机伸向固体燃料。蓝色的火苗在他手下跳跃。“负伤就直说。想做个好汉的样子给我们看一看?”多么美丽的火苗,然而这气味,这气味,这气味……任宠永远不想闻这固体燃料的气味,永远永远。还有这臭气。猛太阳下,他们丢出去的大小便在蒸发。洞外的阵地就像一个过大的溷池,臭气热烘烘的,窒碍人的呼吸。有时候任宠想,我情愿死,死比这样活着会舒服得多,一定的。
“还是打个电话叫医生来吧。”蓝文定说,“叫欢欢来也行嘛。”
“你吵吵什么呀,我不知道?”
“我是吵,对。但愿你的伤口化脓,烂断你的腿。但愿你得破伤风。”
“可以了吧?”米开广望着那悬在火苗中的铝片。
顾家荣用破布裹着铝片,弯腰走过来。蓝文定凑过去。哨长把手拿开,手指抹去鲜血。伤口不大,好像被玻璃划了一下似的。“我自己来。”他接下铝片,用力地吸着鼻子,弄得鼻翼一翕一张。
蓝文定望望他的脸。米开广的脸俯在弯曲的右腿上方,又抹一下从伤口流出来的血。中午的血很旺,这一点哪个兵都知道。他的左手指在伤口四边捺了捺,向铝片吹一下气。烤热的铝片接触肌肉,“吱的”一声响,有股细淡的青烟冒起来,同时他的腿部肌肉一阵抽搐。“妈唷!”蓝文定说。铝片像刀一样锋利,它插进肉里,往前推,往下剺。听到铝片碰到肉下铁片的声响。他把铝片递给顾家荣,但蓝文定先接着了。
“深不深?深的话还是……”蓝文定吐掉烟蒂。
不回答。珍珠般的汗珠,涊涊然地在米开广的额头上冒出来,一闪一闪地流着;小的,米粞一样的,挂在他眉毛上。他左手的拇指和食指分开伤口。血在流,伤口像小姑娘擦了口红的小嘴。他右手的小手指攮进这张小嘴里,掏出一块弹片。哨员们都瞪着眼。他甩掉弹片上的血,把它用牙齿咬住,手指合拢伤口。任宠打了个寒噤,仿佛米开广用他温暖的手掌拍了一下任宠的背,并且对任宠说:“你好啊。”
“不用了吧?”蓝文定说着把带血的铝片掷出洞口。那染血的铝片在空中飞行时居然是一条晃动的白色虚线,就像不曾染过血。顾家荣凭牙齿撕开一个急救包,把纱条缠在哨长的腿上,动作轻轻的。米开广取下嘴上的弹片,抹去上面的血。弹片比一分币小,很薄。“我得保存着,当个纪念品,将来好在什么也不懂的土老百姓面前吹吹牛,老子是上过战场受过伤的……”
蓝文定用他的臭毛巾给哨长擦脸,擦肩膀和胸脯上的汗。现在,米开广的脸有点儿苍白,肌肉僵僵的,翘着上嘴唇。看样子,疼还是疼了的。任宠把那个橘子罐头打开,拿着递到米开广嘴边,米开广先喝了两口糖水。蓝文定斜着眼睛,龇着牙齿,慢腾腾地吸燃一支烟,放在哨长的嘴上,再给其他兵各分一支。任宠想,香烟的镇静效果在这时发挥到了极致。兵们都突然懂事了一点似的。
“想当英雄,看来还是有机会的。”蓝文定闭着一只眼睛,另一只眼睛眨动着,“和《三国》里的关羽相比,你还要强一点嘛。人家能当‘关帝菩萨’,你可以当‘米帝菩萨’了……”
“你还真会表扬我啊?”米开广说,“这大白天的,阳光那么好,周医生和欢欢能跑到这里来吗,不怕他们吃冷枪?--睡觉去!顾老兵,你守着洞口。”
他用一只脚站起来。他不要兵们扶,踮着一只脚,走向他的铺位。任宠终于想到自己该为哨长做点什么了,快步走向哨长的铺位,把那落满泥石的床单对折了,提起来,抖搂干净,再铺好。不过,还是蓝文定聪明一点儿,或者说,蓝文定承认自己耍贫嘴耍过了头,他把雨衣展开一半,铺在床单外沿。哨长那汗溻的短裤根本没法在白床单上坐卧。
“应当给我们发黑床单了。”蓝文定说,“怎么都那么笨,这点小事都想不到?我们在这前线山洞里待着,还能用白床单……”
“别绕你的猪舌头了。快走开!”哨长咧一下嘴,发出“咝”的一声。
蓝文定终于老实了,乖乖走开,躺到自己的铺上。
洞里臭烘烘地热。在任宠家的小床上,一到夏天,妈每天晚上都要为他喷香水。蓝文定又在那边说了:“你最好还是叫卫生员送点消炎片来。”没有听到回答。任宠觉得自己的心还在幽幽地跳,耳朵里余音未消。斑驳的白光映照在怪石狰狞的洞顶,一个又一个的蛇头从那些小石洞里伸出来,吐着舌头。那些小洞或明或暗。蛇们也可能都看到了刚才那一幕英雄表演赛--若用蓝文定的用词方式来表达就是这么一回事--蛇们都会怎么想、怎么做呢?任宠闭上眼睛。他怕蛇,这个弱点再也改不了。真的,他情愿死,也不想和这么多的蛇同住一洞,而且还得以十分卑微和崇敬的态度,表现出心悦诚服,让蛇们高居于自己头上。问题在于,哪一条是无毒蛇,哪一条是有毒蛇,任宠可能在这一辈子也分不清楚了。蛇的形象已经进入他的骨髓、他的神经、他的心灵。在他睡着的时候,他老是感觉到蛇的呼吸吐在他的脸上,轻微,热,腥,使他肌肉痉挛,心尖收缩。有时候又觉得有条蛇躺在他的怀里,他一点儿不敢动弹,好像生怕惊醒了她的胳膊一样--她不把胳膊搭在他的胸口是睡不着觉的。呵,他以后再也不要她把胳膊搭在他的胸脯上了,如果他还能回到家乡去的话。
蓝文定在那边坐了起来。“我说你疼不疼?”他问。
“睡你的觉。”米开广说。
“反正不疼在我身上。”蓝文定说完,伸着懒腰躺下。
任宠把烟头揿灭在罐头盒里。嶙峋的怪石,炽盛的白光,潮闷的泥洞,令人虩虩的蛇头,一一呈现在他的面孔上方。别以为听不到蛇的呼吸,任宠是一天到晚都能听到的。只要它们中的谁愿意,只要把它们惹恼了或者它们高兴过度,什么时候都可以下来咬他。现在哨长每天都用午餐肉喂它们,就像他给哨员们安排伙食,不,比给兵们安排伙食还尽心,因为他首先想到它们,只怕它们不高兴。这场战争,给这群无毒的或有毒的蛇们带来了坐享其成的福气,它们是这场战争最直接的受惠者,高高地盘踞在人们头上,时不时地用那细细的长舌来显示它们不可侵犯的神圣权利。
他不知道自己最怕的是什么,到底怕不怕死。我是什么?我也是微观世界里的一团化学分子构成的,那我和别的人又有什么不一样?那我们要什么?要到了怎么样,要不到又怎样?这倒真是个问题,我们到底要什么……
轻微的电话声以后,就是小心翼翼的脚步声在往铺边走。是顾家荣。
“7号哨位的卫安哨长在电话上向连首长报告,说他在自己的卧铺下挖出了四个地雷……”
任宠和蓝文定都迅速坐了起来。四个地雷,在自己的铺位下,这可不是小事件。一般说来,遇到重大情况,哨长要向连首长报告,而哨位上的哨长电话是串联的(连首长与阵地长们联系另有一条不同的电话线)。床底下突然发现四个地雷,我的乖乖!
“只有四个?”米开广问。他口气淡淡的,已躺在那儿了。
任宠以为身为大哨长的米开广还会说什么,可没有。哨长提供的问号反而弄得兵们都不能说话了,就像一张烂膏药,贴在兵们的嘴巴上。封住人们的嘴巴原来这么容易。米开广为他们做了表率,他们不能再问了。你总不宜看人学样,产生太多的联想,问自己的床底下是不是也埋着地雷。这个联想一经产生,那就太好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