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号哨位]
没有必要为在原来的洞口外修一个掩蔽部感到高兴。是的,可以把新修的掩蔽部当厨房,在这里做饭,少嗅一点固体燃料的恶浊气味。卫安还在那里挖,把土一块一块撬起来,装进纤维编织袋。只能在军工送货的一早一晚两个时间段,还要趁着有雾,拼着力气挖一点。尤清园收回视线和想法,把炒好的菜装进盘子里。缪云棠把菜盘端去,放在地上。尤清园想到,他一定要用弹药箱做一张桌子,能吃饭,还能用它打牌下棋。
现在,菜盘子都放在地上。精赤条条的童世杰蹲在菜盘子前,先在那儿尝菜了。他的手很脏。他就用猪蹄一样的脏手抓菜吃。“马马虎虎。”童世杰说。他至少可以用米泔水洗一洗手,可他没有。
尤清园真想用锅铲敲一下童世杰的脑壳。尤清园是很会炒菜的。入伍前,尤清园当过好几种师傅--剃头师傅、木工师傅、泥瓦匠师傅、拖拉机师傅,还有厨师……一路学下来,他觉得当厨师最没有意思。所谓“众口难调”,厨师的手艺,任由各种臭嘴歪舌的乱评议,吃力难讨好。连童世杰这种什么手艺也没有的猪蹄手,到了前线阵地上,还可评价他尤清园炒的菜“马马虎虎”。
“你不能叫他一声吗?”尤清园说,“不要挖了。一起来吃吧。”
“他喜欢挖,你有什么办法?”童世杰说。他那朘子几乎拖进盘子里,和他的嘴一起品尝菜的味儿。
这让尤清园恶心,但他不想说。他们三个,童世杰、缪云棠、尤清园本人,现在都是精赤条条的,只有卫安哨长穿着短裤了。旱季末尾,气温一天比一天热,雨却不见下来。这时候还穿衣服,在这阵地上,一定会“烂裆”。
卫安哨长还在那儿挖,把土一块一块地装进编织袋,人蹲在沟里,头比沟沿要低一尺多。挖得够深了,不用再挖了。尤清园觉得卫安已经做过头了。过去没有壕沟,一批又一批的轮战部队不照样守在这里?现在好了,壕沟联上左右的哨位了,敌人上来偷袭也不愁找不到他们的哨位了。壕沟是敌我双方都可以利用的。又没有插警示牌:“敌人不得入内!”尤清园以为自己说了几句老实话,可卫安把他批评了一顿,话说得很难听。“就数你的怪话多!”还把他和童世杰比较。“这次挖壕沟,童世杰的表现不错。”童世杰是不错,晚上值岗时睡觉,谁也不想吃他炒的菜……
童世杰继续说着。“吃饭不用叫。谁不晓得吃饭?--呵,我还是叫一声。哨长!特级厨师尤清园请你吃饭了!”
“就来。”卫安头也不抬,“你们先吃吧。”
“哨长同意我们不用等他,可以先吃。我是饿得一点劲儿都没了。”童世杰说,“想想看,昨天下午四点钟吃的饭,到现在上午九点多钟,这中间有几个小时?一早上又出了那么多力气。”
卫安把一个宝贝疙瘩放进编织袋,双手抓着袋口,倒退着走来。他那胖胖的裤子臀部粘满泥巴,赤裸的胳膊大腿也都粘着泥,还在流着汗--也可能是雾汽化成的水珠。卫安身材腽肭,像一头肥猪,汗水流得更多。真难想象连首长的决定,怎么把这样一个胖子选为战斗班的班长。缪云棠钻出洞口,弯腰跑过去,但卫安不要他帮。然后,缪云棠跨过编织袋,去捡那把小铁锹。粘在卫安屁股上的泥巴好像一朵“光荣花”。一般的男人没有这么大的屁股,都快比上女人的了。
“知道我挖了一个什么?”卫安朝尤清园和童世杰望了望。
“你的运气肯定比我们好。”尤清园说。
他不理尤清园。“地雷。”他说着,朝那盛米泔水的脸盆走去。
“那么深的地方还有地雷?都超过一米五了。”童世杰爬起来,从编织袋里取出浑身粘满泥土的塑料压发雷。这种地雷专门炸步兵。“这么深的地方还有地雷,可见这山上的地雷埋着多少了!”
“当心把它弄炸了。”缪云棠直僵僵地站在远处说。
童世杰把地雷抛起来,接住,再抛起来,接住。他呆头呆脑地笑。卫安也在笑,在盛米泔水的饼干箱边扭着脖子,一副自鸣得意的表情。他的手指很粗,又很短,好像熊掌--你要对他们几个傻瓜蛋说熊掌的模样,保证一个都不会知道。--卫安洗过手的米泔水成了泥浆。缪云棠贴着重叠的像米袋一般的编织袋行走,一会儿望望傻笑着的童世杰,一会儿望望傻笑着的地雷。尤清园把盛好的饭碗递给缪云棠,但他没给童世杰盛饭。
“尤清园,你为什么那么恨我?”童世杰说。
“盖在上面的土不到三公分了,一锹就把它铲着。”卫安说。他像孩子似的喜欢听好话,可尤清园暂时不想恭维他。他们当中,就数卫安的胡子长得快。上嘴唇的胡子上沾着一颗饭粒,尤清园也不会提醒他。
“这地雷是不是失效了?”缪云棠问。
“你去踩一脚试试看。”童世杰说。他的筷子敲着碗边,自己去盛饭。
“你应该打了电话再吃饭。”尤清园对卫安说。
卫安也有愣住的时候。“打什么电话?”他着眼。
“我们把堑壕加深了,你还排除了一颗地雷。”
卫安的目光笑眯眯地从尤清园脸上移向洞口,说:“我知道是你。”
傅聪来了。你不要说,卫安的即时反应还真比很多兵要快一点儿。可尤清园不想提醒卫安,你的胡子上有饭粒。上阵地以来,卫安只差没有向连首长报告他们放屁的情况。至于他们大小便的情况他是汇报了的。他在电话上说尤清园每天夜里要解三次以上的小便。上阵地的最初二十天,连首长很关心战士们的睡眠、饮食和排泄情况,这能反映战士们的阵地适应能力。去你的卫安。我不会告诉你,我为什么有这么多小便。尤清园敢拍着胸脯担保,卫安连女人的指头都没有碰过一根。光棍是卫安家的土特产。这是他自己同他们说的,他的三个哥哥都还是光棍。他父母就盼着“幺娃儿”卫安能有一点“出息”。
“几天没来,你们这里大变样了。”傅聪说。缪云棠帮他取下背上的水桶。尤清园希望童世杰也是这样的新兵娃儿,可童世杰偏跟尤清园同一年入伍。傅聪,你最好注意到卫安胡子上挂着饭粒。当然变了样,我们在原来的烂泥洞外盖了掩蔽部,可你用不着多高兴,这无非是少嗅一点固体燃料的怪味。
“你一定没有吃饭吧?”卫安说,“就在我们这里吃一点。”
“我只煮了四个人的饭。”尤清园说。
傅聪在尤清园的腰上踢了一脚。尤清园坐在地上,傅聪踢人正方便。傅聪把他们的邮件带来了,卫安和尤清园的信,缪云棠的邮包。童世杰的头颈伸得最长,但他什么邮件也没有。这正中尤清园的下怀。童世杰什么也没有盼到,尤清园却收到她的信。他一看字迹就知道是她写的。前一封信中,她给他寄来一个用红丝线打成的蝴蝶结。这个骚婆娘,不知她这封信中又会弄出什么新花样来。
卫安在那边把信拆开了。尤清园不知道怎么办才好,是把它放到坑铺洞里去呢,还是把它垫在屁股下。他们都赤裸着,身上连个口袋也没有。怕他们起疑,尤清园把信大大方方地丢在身边的地上。“等会儿再看。”他说。
傅聪把信捡了起来。“你吃饭,我读给你听。”他做出撕开信口的样子。“看这字体,一定有点什么秘密。”
“你美他干什么?”童世杰说,“大不了是女人来信。”
“童世杰!我希望你是全连第一个光荣牺牲的人!”尤清园心里骂道。 “你不能把脚移开一点吗?”尤清园喝道。童世杰的猪脚碰到菜盘了。
傅聪把撕去封口的信悬在尤清园脸前,就像刽子手把屠刀悬在死刑犯的脖子上。尤清园一肚子懊恼,我是死到临头了,怎么今天送水的是傅聪而不是霍士尧?
收到邮包,缪云棠这新兵娃儿连饭都不吃了。
“吃过饭,大家把自己睡觉的地方整一整。”卫安说, “每个人都把铺下的泥土铲掉三公分,把那种霉湿汗臭味铲掉。我是最闻不惯这种气味了。”
早不布置晚不布置,军工班有人在这里时,卫安哨长就下命令了。瞧瞧,七号哨位的卫安哨长多么关心哨员,简直无微不至。
“我倒闻惯了。”童世杰说,“在这种地方,还有什么可讲究的。你说我的意见对不对,尤清园?”
傅聪把肘子靠在尤清园的肩膀上,摇着信。“我读了?”看来我尤清园今天难逃一劫了。都这么裸着,不是阅读更不是笑话女人来信的时候。
“讲究是没法讲究了。可是,如果有条件搞得稍好一点儿……”卫安用手背抹掉胡子上的饭粒。怎么让他发现了?“如果能够不嗅臭味,当然是不嗅好吧?”
童世杰大笑起来,简直莫名其妙。卫安的脸瞬间煞白。“对面听到了!”卫安说,“你还没有吃完饭,就想吃六〇炮了?”
“给你们吃糖,不是炮弹!”缪云棠的邮包摊在地上,先摔出一把纸包糖给傅聪,“感谢你把这邮包背到哨位上!”傅聪丢了信,伸双手去接。信像飞花似的飘进洞去。缪云棠,我祝你长命百岁,兵哥兵弟们都打光了,你也不要死。
“等到人家拆了邮包,还不走啊?”尤清园大骂傅聪,怕傅聪进洞去找那封信,又把他尤清园当猴子耍弄一番。
“是可以走了。再不走就危险了。”卫安说。他总算说了一句人话,尤清园想。
傅聪那双捧着水果糖的手向缪云棠打了一个拱,可缪云棠已跑去,把空水桶往傅聪的背具上捆。傅聪的嘴巴又要说话了。“哥们儿,用水节约点啊。十天之内,可能不给你们送水了!”
“就这一桶水?”童世杰大嚷,“我们四个人哪,十天?!”
“要封闭阵地,大哥!不是我们军工贪懒。”
“看来我们在食品上也要节约一点了。”卫安说。
“那我们就不要吃了。”童世杰说。童世杰的胃肠姓猪,容量特大。
“童世杰,你今天把饭碗收拾一下。”尤清园说。
“让你安安逸逸地看女人的信?”
“我洗我洗。”缪云棠说。
“你不要洗,小缪。”尤清园说,“童世杰,你这老兵就这样给新兵示范?上阵地那么多天,你给我们洗过几次碗筷?你自己说。”
“还是小缪洗吧。”卫安说,“童世杰洗的碗,就同没洗的一样,又浪费水。我们现在也是脏得习惯了。虽然我们不像有的人闻过被窝里的花露水,到底也不想用猪槽来盛饭。”说起来没完了,还酸溜溜的呢,“上阵地以来,连长的那么多指示或命令中,就数这一个命令最让我服气。应该把我们住的哨位弄得干干净净的,要不然我们都成了圈养在地洞里的猪了……”他钻进洞去了,可以不听他的唠叨了。
小缪在那边洗碗,尤清园和童世杰就坐在掩蔽部里对叼着香烟。洞外的雾越来越浓了。不过,近前的雾气总是时浓时淡的。有时,浓雾移开,就会出现那一缕青烟,从那枯树疙瘩里冒出来的那缕青烟,现在显得异常安娴,它直直地升起来,偶尔因为气流的变化而稍许晃动一下,继续上升,化入浓雾中,变成浓雾的一部分。就在他们上阵地后的这些日子,那枯枝周边长出了一些青草,草叶很嫩,蓬茸而且芊柔,受到雾气的摩擦,看着楚楚可怜。在这大雾中,他们能感觉到的天地,变得非常狭小,好像身坐孤舟在大海中漂荡一般。不过,大雾的那一边,远远地,天外来音一般,传来一些哢哢的鸟叫声,让他们不至于觉得那么孤单。
“这像一炷‘高香’。”童世杰说。
“你说什么?”尤清园问。
“他在说那股青烟。”缪云棠已经洗好碗了,“那股烟像高香。”
“神经病。”尤清园说。
卫安忽然来到洞口,很严肃地说:“你们都不要到洞里来。我的铺位下埋着地雷。我现在要把它挖出来。万一我把地雷弄爆,会把这个烂泥洞炸塌的!”
“你在说什么?你是说,班长,不不不,哨长,哨长大人,你在地雷上已经睡了二十一天?”童世杰说,又望望尤清园。
尤清园不想表态。也许真的吧?也许,这位老是神神秘秘的大哨长又想搞出什么“惊天动地”的特殊动作?你怎么知道他到底是怎么想的。
卫安再次进洞了。要是地雷把洞炸塌,不把她的信埋在里面了?但愿地雷没有这么大的威力。尤清园钻进洞内,在哨长背后窥了一眼。真有一个地雷,露出了一块,还是铁质的,就挨着左边的波纹钢。童世杰也进来了。
“我也是这会儿才发现的,想铲掉臭泥层的时候。”卫安说,“一铲就发现了,还睡在上面那么多天。我还在想,我是不是疯了?”
“你今天交上地雷运了。”尤清园拍了拍卫安的肩头,“好事!真正的好事!早晨在堑壕里挖到一个地雷,现在又发现,你在地雷上睡了二十一天,居然没有压爆这颗地雷。好啊,哨长,不知你祖上积了多少阴骘……”
“阴纸?什么阴纸?你诅咒我啊?”卫安扭过来的脸瞬时涨红了。
“我是说,你祖上修善积德,所以这地雷没有爆炸!”
“不要耍贫嘴了。”卫安说,“快出去!”
背后的童世杰非常用力地捏住尤清园的胳膊。两人往外走。尤清园在新垒的掩蔽部坐下,童世杰坐在他身边。尤清园说:“我还想用弹药箱钉一张我们的吃饭桌呢,看来哨长不会同我们一起吃饭了。童世杰,还有小缪,你们总不会反对我来当你们的哨长吧?”
“卫安的铺位下怎么会埋着地雷?”童世杰说。
“我倒盼望我的铺下也埋着地雷。想吧,睡在随时都可能爆炸的地雷上,这有多带劲,要有多大的造化?这样的好事,一般人是轮不上的!”尤清园说。他心里明白自己开始耍贫嘴,但是控制不了。 她在上封信中说:“我想来看你。前线能提供幽会的小房间吗?”有啊!战场上有的是小房间,光我们连里就有几十个。现在,哨长就在那小房间里排地雷。
“不是一个地雷。”卫安在里面说,“是一串地瓜……”
“你在说什么?”尤清园试图向洞口里面望。
“不是一个地雷,是一串地雷。”卫安的声音有点儿激动。
“你说是一串地雷?我交桃花运,你交地雷运了?!”
里面没有声音了。看来卫安大哨长已经屏气凝神,进入特定的境界了。尤清园挥手,示意缪云棠离洞口远一点儿。既然卫安的床底下有一串地雷,就等着卫安不小心弄爆地雷,听一串爆炸声吧。
爆炸声总是没有响。
“你还是注意一点儿。”尤清园提醒童世杰,“听到爆炸声,你就带头冲进去。我和小缪会向连首长证明,是你第一个冲进去救人。过去连首长对你评价不太高,现在你要准备当一个英雄。机会来了……”
童世杰把右手伸进尤清园的左臂下,夹住,就像铁钳一样越夹越紧。“尤清园,你一定不知道我的手劲有多大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