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军工班]
听到班长在喊:“傅聪,不要跑得那么快。”傅聪的两只脚不想听班长的,尽管他心里倒有些犹豫。
往雾底潜行,看着鞋尖把露珠从草梢上踢落,再把它踩扁,这感觉好极了。小路两边的杂草、荆棘和小树上,然地挂满了露珠。现在他不太注意路边的草丛里可能埋着随时都会跳出来的死亡。朝雾一层一层的,覆盖着山坳里的草木和宁静,覆盖着美丽和腐臭,覆盖着安详和危险。小鸟清脆地在浓雾外啼啭。傅聪比较喜欢听鸟鸣。他祖父养鹦鹉,他小时候也常用弹弓打麻雀,鸟的鸣叫总能激起生命的欢乐。现在,小鸟的叫声还有别一种滋味,湿淋淋的、酸溜溜的,自我陶醉而不顾一切,更不顾他们这些军工怎样在险巇的山道上往返奔波。他摸了摸胸前的光荣弹,它又开始发热了。
这一角很安静,因为鸟在鸣,水珠滴落,沥沥地抖进水凼里。傅聪望着那股细细的清泉。虽说下了一两场大雨,水源却仍不丰沛。旱季的末尾,大山快解完泉水了。枯叶堆满溪沟。溪沟似乎笔陡地挂在岩壁上,沟中隆起一个圆润的小阜,上面长满毛蓬蓬的青草,枝叶交颈,底下阴凉,袒露出一处隐秘的泉源。纤细的柔草从小阜上弯下来,半掩着一个扣眼似的小洞。似断似续的细流就从这小洞里涌出,把那夹缝弄得一片潮湿。小洞旁边鼓起两道棱,望着好像很柔软,点布着些颗颗粒粒的石子,长着青苔和蕨科植物。在这软唇似的棱坎两侧,有着浅而宽的小沟,沟底细腻而光滑,也长着苔藓。喜好在背阴处卖弄风姿的凤尾蕨,半边叶子拖在水中,半边在轻风中招摇。那股细泉涌出以后,很快遮住一个似乎深不可测的暗洞,继续跳跃着下淌,在绿光里一亮一亮地闪。就望着,空虚的落寞和惆怅弥漫傅聪的心头。而在草木纷披的泥径上,班长他们十二个兵下来了。傅聪突然发现,岩壁上,那个小阜下方的暗洞里,竟长着一枝不足一米高的小竹,竹梢上停着一只别有用心的红色大蝴蝶。
“打水的时候还是把盖子拧紧!”班长说。
傅聪眨了两眼,明白班长在说什么了。他真的不敢保证他会用光荣弹自杀。不是他怕死。要你死的时候,害怕不能帮助你。他只是想,他不敢保证,他会把光荣弹的弦线拉掉或者不拉掉。你知道,那只要犹豫几秒钟就够了……
“嗨!”曹靖说。
“啊?”傅聪说。
“快点打水吧。”班长说,水凼的边沿,被轮训部队的军工,现在又包括他们,踩得很光滑,光滑得好像尿盂的边沿。“当心滑进水里,大家注意点!”班长又说。他是个尽职的班长。
曹靖的肩膀撞了傅聪一下,同时眨了一下眼。傅聪不知道这是什么意思,一时没有反应过来。曹靖的肩膀湿漉漉、凉冰冰的,比傅聪的凉得多。他们只穿了一条短裤,一双胶鞋,戴一顶钢盔。
“噗!”一个塑料桶丢进水凼里。黄色的泡沫溅起来落在黄色的泡沫上,在泡沫上打出一些小洞。黄的泡沫迅速聚拢来裹住白色的塑料桶。只有泉头入水的那一小片没有泡沫。霍士尧蹬着水边的一蓬茅草,提着塑料桶,把泡沫往两边驱赶。在他手底下出现的水,很难说是清澈的了。急救包在霍士尧的胸前晃荡,就像小孩子的香囊。傅聪突然想起,在他老家,过端午节的时候,老年长辈仍会往小孩子的脖子上挂香囊。香囊里装的是一些中药粉,据说那有防毒解毒的功效。
“雨季不能按时到来,这水凼就干了。”不知谁在说,傅聪没有留意。不过,谁说的又有什么关系。
“干不了。”曹靖说,“这个泉眼很性感。”
没有人应和,无非小鸟还在叫。鸟啼声在浓雾外跳来跳去地响着,让傅聪感觉到不可控制的愉悦。
水中有很多长了绒毛的粘附浮泥的枯叶,或半沉半浮,或积在凼底。无数的孑孓在水中浮游。水有股腐烂植物的怪味,可能还有死人的气味。你不能断定,山上的荒草杂树中就没有遗忘的尸体。这个尸体的姓名可能被登记在“失踪人员”名单里,原因仅仅因为清理战场的时候没有发现他的尸体,可他就在这山上的莽草和爆炸物当中躺着,被各种只有动物学家才能叫出名字的虫豸嚼食……会聚到这凼里的水,都是历经千辛万苦的。有时候,你想一想曹靖的那些怪诞的话,竟是最有道理的。我们这加强连的人都喝着这凼里的人。路过这里的兵,以及个别大胆的当地居民,常会跳进这凼里洗澡。他们这些背水的军工,是用钢盔把水舀出来洗澡的。他们自己也喝这里的水。他们知道怎么保护这凼水……
想到能洗澡,傅聪又想当军工了。下落的泉水点击水面,叮叮咚咚,波纹一圈接着一圈,推入高而厚的黄色泡沫底下。无疑的,从那幽秘小洞里涌出来的泉水是清凉的,没有臭味,没有太多的杂质,但一落进水凼里,就开始发出异味。他弯腰打水,光荣弹顶着他的胃部和小腹,好像要顶进他的肚子,成为他肚子里的一个硬物。他真怕它爆炸。骗你就是小狗。它爆炸过几次,把他的梦炸得支离破碎,只见梦的胳膊和梦的脑袋一起飞上天空,盘旋,翱翔,飞升,下降,梦的血把梦也染红了。话说回来,不挂光荣弹的人,也别想在哨位所在的山洞外洗澡。哨位上的兵,不洗澡,不洗脸,不刷牙。他们接触不到这样自然的水。能保证他们做饭用水和日常饮水,就是他们的万幸了,而这要看他们这几个军工给他们背多少水上去。
班长他们向山上走去。水珠从他们背后的水桶底下成串成串地掉落。“你们几个快一点!”他在催。
霍士尧站不起来了。水桶拖着他,把他吸在地上,仿佛那水不愿上山。两桶水整整九十斤。他硬要背两桶。傅聪不想逞能(当然他不会说霍士尧逞能)。日子长着呢。在信中,妈要他机灵一点儿。她以为,他这儿子能机灵到躲开向他射来的子弹,她以为他踩着地雷也能机灵地不把地雷引爆,她以为他在当俘虏前能机灵地决定拉不拉光荣弹的弦线,她以为帮他找了老婆他也不知道怎么为她弄出孙子孙女来……霍士尧的肚皮往里缩,两只手都按在地上。傅聪相信凼里的水不愿上山,它怕人们把它喝掉。如果霍士尧觉得只有用他的四肢才能爬上山,他一定会用四肢爬。他那赤裸的肋部都是泥水。一个人身上有几根肋骨,只要看他现在的肋部,马上就能数清楚。霍士尧是那么瘦,就像附着一层皮肉的骷髅,可他坚持每次背两桶水。
“你行吗,霍士尧?”傅聪走过去,从背后帮他提起水桶。
霍士尧稳住了,喘了两口气。“今天怎么搞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