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跳板洞]
晨雾在洞外悠缓游荡。蹲在22号哨位这个低矮的石洞里,连长韩延庆对廖成先动作的迟缓有点儿不耐烦。廖成先跪着,把枪横在膝上,枪尖朝洞口,打开保险推上子弹,再关上保险。金属的碰击声动人心弦。
“今天至少要见血。”韩延庆说。
廖成先的眼里布满缺少睡眠的血丝,脸上发黄发白,泛滥着连日来高度紧张引起的疲劳。这个兵也真是的,年纪不大,眼角的鱼尾纹居然这么深,好像水流在黄土山上冲出来的沟壑。一定要见血?这个念头有点莽撞,很危险,廖成先叽里咕噜地提醒着。在连首长面前,他对什么有意见,就这样叽里咕噜地,如同自言自语。他用这种方式表达异议,又不让军官们感觉到他有意顶撞,也算为兵之道的一法。洞外,满眼的雾,像层层重叠的金丝绒帷幕,垂挂、飘移、拂动在两军的间隔地带。危险?危险个屁!阽临危险,一个兵应当怎么做?
“我必须见血!”韩延庆重申。
廖成先从连长的脚前走了过去,猫着腰。一双泥垢鲜明的光脚套着胶鞋,膝盖微微弯曲,左手摸地,右手提枪。就是这样一个兵,你叫他去死,他也会去,不是不知道要死,而是知道不能不去,索性还是默默地自觉自愿地去。他想过有可能收到什么样的信件吗?如果他看了那封信,还会这么俯首帖耳、规规矩矩地陪着一个小军官去“跳板洞”那里查看吗?会。他会。不可能不会。至少见血,这是肯定的。现在廖成先钻出洞去,那翘起的臀部有一块油渍。是煤油,还有煤油的气味。连长握着手枪,跟在他后面。他闪身往洞口右侧去了。
韩延庆跟着出去,在洞口外单腿跪下,迅速在左右观察。左手在脸前划了一下,几乎撩着一把水湿的浓雾。早雾比他刚才来哨位时还浓厚了,视线也就三四米,很安全。手枪保险被拇指用力地抹下去,枪栓拉出来,子弹被轻轻地推上膛。这支手枪被韩延庆玩熟了。
朝阳的波粒,像从舞台侧面打过来的灯光,穿透浓雾,并在其中闪耀--不是那种强烈的、令人炫目的闪光,而是那种远为奇妙的淡色彩的颤抖。在这色彩朦胧的迷雾下,这片战场特有的垃圾散发出污浊的气息,由于早晨,这气味倒有点清凉细腻的特点。对面敌军据守的山头在雾中影影绰绰地显露出油绿的块块,忽隐忽现,时大时小,有无相替。廖成先也单腿跪着,这时提醒说:“你看着我的脚印。我踩哪里,你也踩哪里。”
跳板洞隐约在雾中,但目测距离不到十米。它的开头像一座扁坟,这一头高那一头低。洞口高约八十公分。两军之间有不少这样的洞子,像跳板,谁都可以利用。廖成先向那里走去,身体弯得不够低。他的脚落在一根很像地雷绊线的细铁丝旁边,又从那里轻轻提起,落在前面的一块石头上。他只踩踏那些从泥土下突出来的挖也挖不动的大石头,忽左忽右,拐了几个弯,有一个弯,还要倒着走几步。连长从他走出的这条路过去,侧身跳进跳板洞。
“你到这洞里来过吗?”
“没有。老哨长在的时候,不允许我过来。”廖成先说,“他们在这里守了那么长时间,却从来没到过这里。”
“那……”
“我白天老盯着这里。”
“呵。”韩延庆说。洞内的情景是一眼可以看完的。石头,只有石头。没有别的,更没有尸体,满满一洞的空白。连长摆了一下手。廖成先向洞的那一端走去。只有石头,石头。他在那洞口监视,身前有一块大石头,手指按着扳机。怎么会只有石头,没有敌人的死尸?有一截丢下的断肢也好,哪怕是一件炸坏的武器。只有石头。只有石头。在这么看了一下以后,他们应当赶快离开。停留在这里是危险的,何况还要在军工送货的时间内返回连部的山洞。可是,应该有炸死或炸伤敌人的证据。要不,是廖成先和邹旺泉都听错了?他们说在爆炸后听到了敌兵的呻唤声。
洞很小,当然要挤下一个班的人也没有什么问题。韩延庆看到几个烟头。有一小摊柴木灰。碎石底下露出一点压扁了的易拉罐边,好像是他们从老大哥处得到易拉罐后,不愿带回去和同伙分吃,在这里吃掉了。还有一些小枯枝,一些长在石缝里的青草和青苔。平放的石头可能坐过人。
“血!连长,血!”廖成先说,望着这边。
哪里有血?
“在你鞋上!”他又说。
韩延庆低头看胶鞋。鞋后跟果然有血,在他脚下的石子上也有血。这一摊小石子,在他踩动之前,就被动过了。他一踩,原来朝下的一面被翻了过来。石子上有血,石子缝里有血。他用脚刨开这些小石子。下面一摊血。他弯下腰,接着蹲下。这就好了。有血!血已渗入泥沙。这摊血发紫。好多石子沾着衃,但它是才干的。他捡起一块带血的石子,拿到眼前看看,放在鼻前嗅嗅。是晚间流的血,还有腥味。“太好了!”手指在地上的一汪紫血中戳了一下。血液上凝聚了一层皮,好像冷下来的牛奶上的那一层油脂。刨开这层血皮,底下的血是鲜红的、浆汁的。“这真是太好了!可惜没有带照相机。”--把这摊血和这跳板洞摄下来,是一张最有说服力的照片,看营长团长师长还有什么可说的。韩延庆突然感到全身发热。他决不会也决不允许他的兵虚报战功。对,至少要见血。他们开始消灭敌人了!战争是人类生存法则的浓缩!这话,嘿,就是他今天发明的!他不会让他的部队像以前守在这里的部队那样当“守洞乌龟”。下一步他就要求把六〇炮的使用权下放到连队……
“行了吗,连长?”廖成先在那里望着连长,“你已经见到血了。”
韩延庆迟疑了。刚刚见到血,就这么快地走了?“你带香烟了吗?”他问。
廖成先迟疑了一下,开始拍摸衣袋和裤袋。这个兵就这样。有没有带烟,自己不知道吗?连首长一贯都要大声地在队前询问:“有没有信心?”全连一定大声回答:“有!”多么简单的事,被廖成先搞复杂化了。还算不赖,廖成先摸到香烟了。一只软壳的烟盒,瘪塌塌的,皱巴巴的。他的手还在发抖。抖着的手,从那烟盒里取出来两支烟。一看就知道两点:第一,那烟盒里还可能剩下一支烟;第二,那盒烟,是他上阵地后打开的第一包烟。这就不管了。廖成先躬着腰,把烟递过来;又躬着腰,手忙脚乱地从同一裤袋里摸出一盒火柴--可想而知,火柴盒也被弄扁了,大概一万年以前买的吧?--还是躬着腰,摸出一根火柴。他找到一处容易划燃火柴的黑纸。把火柴划下去,火柴梗断了。这个兵!等第二根火柴点燃时,他脸上露出一丝肌肉僵硬的皮笑肉不笑的神情,仍然躬着腰。韩延庆为了点燃烟,也不得不跟着躬下身去。长长地吸了一口烟以后,韩延庆就用那根夹着烟的手指向一块可以坐的石头。“你坐一会儿!就在那块石头上,坐一会儿!”
这个兵。非得要连长也跟着他弯腰!韩延庆想着,眼角瞥见廖成先坐了下去。自己,韩延庆,重新走到那摊血迹前,躬下身腰。你不要讲,这还真的是一摊人血!他进一步躬下身腰,审视一小摊石子中的血。人血和鸡血、鸭血、鹅血、猪血,在质地和颜色上相比,没有什么不同嘛!嘿,这事给闹得,好像在喜马拉雅山脉的南侧原始森林中发现了人猿似的……香烟在他指头间弯曲、折断、揉碎……他突然挺起腰杆,向洞口挥了一下手,“走!”
撤得很快。这次,韩延庆走在前面。
邹旺泉守在那哨位洞口,握着半自动步枪。怪了,邹旺泉的眼睛黑白分明。邹旺泉的睡眠状态很好?韩延庆想问又没有问出来,因为他感觉到自己的眼睛辣乎乎的。一个睡眠不好的连长去问一个睡眠很好的兵,这成何体统?难道一个“小兵癞子”临上阵地的心理状态能比一个“连长”还要好?你问得出口吗?终于见到血,这就可以了。打仗嘛,怎么可以老是见不到血……
廖成先钻进洞去。韩延庆再次在洞口一侧单膝跪下,提着手枪,快速环顾一下两侧。他打手枪,出枪动作非常快。他说:“我不进来了,马上就走。喂,假如让你俩把这山洞改造一下,改得能住、能藏、能打,你俩打算怎么干,想过没有?”
邹旺泉扭过脸去。廖成先在洞内刚好转过身子来。洞内空间的高度太低,他必须钻到里面才能转身。他们互相望着。廖成先抬起眼来,那眼睛和那脸面都有一种生病的先兆。雾正开始转淡,变得有点恍惚了。韩延庆往洞里退进去一点儿,再进去就不行了。这个洞还没有那个跳板洞的空间大,好像一节盲肠,住在里面的这两个兵就像落进盲肠的两粒石子。大石块构成这个洞子,不是用凿子或钢钎所能改动的。
“你们想一想。”连长说。
廖成先望着。他单腿跪在那里,一只手掌不自觉地摩挲着膝头。假如对他说,指导员那里有一封你的信,你的未婚妻让她哥卖掉了,他会有什么反应?现在他的眼睛红红地眨着,有一种不给他具体指示他就什么也想不到的并且正在那里猜测连长的意图的惶惑,他像一个孩子怀着惴惴不安的心情审视着严厉的苛刻的要求很高的父亲……韩延庆想,现在他这困乏的眼里还有某种等待的希望。还是让老申指导员先跟他(廖成先)谈一谈。
“这个洞口要加固。进出还要尽可能地方便一点。”韩延庆说。
廖成先点一下头。邹旺泉也点一下头。这一对倒是很般配。
“保持警惕!”韩延庆说,准备在洞口前站起来。
雾底下,可以看到暴露在地面上的六〇炮弹、爆破筒和地雷。这些爆炸性障碍物已开始见血。它分布在成片成堆的垃圾当中。泥土被炮弹的爆炸力翻过来又覆过去。青草多数长在新土上。曾经茂盛的树木大多成了残枝,狼藉地横着竖着。苍蝇叮在装大便的罐头瓶上。有只老鼠跑过去,那苍蝇飞起来,黑乎乎一片。他们守卫着这片土地。已经开始见血了!这才像个战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