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号哨位]
猛地从铺位上坐起来以后,汪嘉梧说:“呵……”瞌睡又一次失败了,他搔着光脑袋。
“还是没有睡着?”倪欢欢问。
从来没有看到汪嘉梧这么狼狈。倪欢欢立即想到中学语文老师要他们掌握的一个成语:“涕泗滂沱”。这个成语很难找到适用的情景,所以很难写进作文中。老师提示,某位同学的爸死了,妈也死了,甚至,用一个假设,所有的亲人一下子都死了,于是,眼泪鼻涕就像大雨一样流了下来。现在,倪欢欢知道这个成语的意思了:未必一定要死爹死娘,才会弄得沧海横流的。一时间,眼泪和鼻涕都出现汪嘉梧的脸上。他用力地擤着鼻涕,擤在一张卫生纸上,把纸团拢,瞄准一个空罐头盒。他没能把它掷进罐头盒里。纸团落在罐头盒与弹药箱之间的阴暗里。两串长泪从他脸上淌下。他的泪腺失控了。涕泗滂沱了,沧海横流了。
排长,不,应该叫阵地长的,侯春茂,向那边斜瞥了一眼。他靠坐在铺边的弹药箱上,托着一个罐头瓶,用刀具上的小叉子叉住橘瓣,文雅地送进嘴里。倪欢欢也坐起来。他也流着泪水。洞子最深处,关存道也坐着,模模糊糊的一尊,长时间里一动也不动--庙堂的角落里,常会坐着那种没有名称的小菩萨,很少让人注意到。倪欢欢搓了搓脸,力图做出微笑的样子。就是这样,他们又在屡屡挫败的睡眠里,流着辣椒水似的眼泪,困倦,烦躁,焦急,为逝去的每一分可以睡觉的时间感到恐慌,以祈求的焦虑态度,等待一次压倒一切的睡眠来临,似乎他们活着的唯一目的就是睡一个平平安安、无忧无虑、酣畅充分的好觉。
现在是白天。白天可以睡觉。三个白天四个黑夜过去了,他们做过很多次睡觉的尝试,都没有成功。
“报告阵地长,我要大便!”汪嘉梧说。
侯春茂还在那儿吃橘子,他的不锈钢叉子把玻璃瓶碰得叮叮作响,这是山洞里唯一可以肯定有人活动的声音。光线幽暗,睡意鲜红的血丝同样布满他的眼睛。人人都有了一双血红的眼,如同红眼睛白猫。不对,应该把阵地长排除在外。阵地长侯春茂是睡过觉的,晚上睡着了,中午也打过盹,只不过,总的睡眠时间比在上阵地前少了一两个小时。倪欢欢望着的景物都是模糊的。在他的视线里,侯阵地长没有把橘瓣喂进鼻孔,简直太神了。而且,他脸上神色安定,嘴里细嚼慢咽。
“报告!”汪嘉梧又说。
阵地长喝一口糖水,把罐头瓶放在充作床头柜的弹药箱上,从旁边拿起一卷卫生纸,撕下齿形整齐的一截,耐心地擦了擦叉子,用一根指头合上,轻轻地放在弹药箱上。汪嘉梧居高临下地望着,魁伟的身腰微向前弯。倪欢欢听到了他那粗起来的呼吸声。这可不是好兆头。阵地长不动声色,又撕下一截卫生纸,擦嘴的时候,两拇指和两食指拿着卫生纸,其余六根手指伸直。这成舞台表演了!倪欢欢差点叫出来。从嘴上移开卫生纸,阵地长翻起眼皮,从下往上望,但望到汪嘉梧的大腿就停住了。
“为什么不好好睡觉呢?”侯春茂说,“我讲过几次了,我不叫你们,你们只管睡觉。敌人不冲到洞前,我是不会给你们下达作战命令的。这场战争的基本要求,就是安心待在山洞里,不要无事生非!”
他说得够经典的,可汪嘉梧还说:“我真的想大便。”
侯阵地长把两个纸团放在弹药箱上。都像他这样讲究的话,倪欢欢发现,他这阵地上的兼职卫生员就好当了。过了好一会儿,阵地长说:“我这个阵地长,是管你们大小便的?或者,你还太小,要我这个当爷爷的端着你屙屎,是不是?”
“大小便要报告,这是你给我们规定的啊!”
“一会儿小便,一会儿大便。有你的,汪大个。”
“上山以来,我还没有解过大便。”
“是吗?看来我这个‘学生官’官僚主义很严重。”侯春茂自我解嘲地笑了,使得汪嘉梧那张快要发作的脸也松弛了,“瞧瞧,汪嘉梧,和我同一个哨位的,上阵地以后,还没有解过大便,我都没有注意到。”他说,“改一改。有错就改,还是好军官嘛!我向你检讨,汪老兵。好,我们这个哨位,从今天开始,谁要大小便,不必再报告了!有屎就拉,有尿就撒,有屁就放!”侯春茂撑着膝盖站起来,抓住两个小纸团,往洞颈那儿走去。“欢欢,不要只听我和汪老兵说相声。注意电话,知道吗?”
“明白。”倪欢欢说。
“汪嘉梧,你是我们连身材最高大、体魄最强健的兵。”侯阵地长向着洞口又背着洞内,“我呢,是我们连形象最猥琐的军官。我自己也不知道怎么成了部队的‘学生官’。各哨位的官兵怎么搭配,你们说的‘连首长’,广义上包括我在内,研究了一个星期。现在看来,我们这些小军官的官僚主义也是有的,也包括我在内。天晓得这个哨位的洞口居然这么扁,这么怪。你要觉得不适合蹲在这个哨位,我就向连长、指导员报告,一定给你换一个哨位,可以随时调整,这话我说的。只要是由我所管的哨位,你到哪一个都可以。怎么样?想好了,尽管开口。你汪老兵不会怕难为情吧?”
侯春茂蹲下,脑袋伸进那洞颈中。他钻洞的动作又笨拙又滑稽,活脱脱是往鸡窝里钻的狐狸。钻了好一会儿,他的一双小脚才在洞颈那儿消失。汪嘉梧望着那里啐了一口唾沫,关存道则在洞深处眨眼。等倪欢欢望向关存道的时候,关存道把脸扭到另一边去了。
叫唤着要解大便的汪嘉梧被晾在那儿了,好像下蛋母鸡似的旋转了一会儿,他终于把一个空罐头盒放在屁股下,但听到的是他打哈欠的声音。
这个洞子是适于睡觉的。它几乎没有白天和黑夜的区别,好像一个地牢。总算从洞颈那儿弯进来一缕白光,朦胧地映亮小半只弹药箱,把洞内的人、石头、地铺、弹药箱,以及零零碎碎的杂物拴住,使之没有完全沉入黑暗。凭这缕侥幸漏进来的微光,他们可互相辨认,可以在大白天不点蜡烛的情况下自如活动。但是,他们既长时间地醒着,也没有任何事情可做,甚至连吃饭也由一日三餐减少为一日两餐。这无所事事的、无限充裕的、却又叫人无法安心入睡的时间,把他们困住了。这些灵魂,在时间的锁链里焦躁地喘息,学习着怎样适应。嶙峋的怪石悬在他们头上,低低的,黑沉沉的,把紧张的压力传给他们的感应神经。
“解又解不出来。”汪嘉梧叽叽咕咕地说着。
“你说,你是不是自找理由挨骂?”倪欢欢说。
从洞颈那儿吐出来两只脚,鬼鬼祟祟地试图落在地上。正好悬坐在罐头盒上的汪嘉梧发现情况不妙,其身子就往弹药箱上靠。从洞颈那里首先倒着退进来的分明是马中济的脚。转身的时候,他踩到了汪嘉梧的脚趾。让得太快,差点坐在汪嘉梧的身上,好在他的手按住了弹药箱。
“你在干什么?”马中济的责问明显带着哨长的口吻。
“你这不是明知故问吗?”
“来了月经还是白带?这么麻烦。”
汪嘉梧提起裤子,把罐头盒放在弹药箱与石壁的缝隙里。“外面的太阳是不是很好?”他无话找话。
“不像你想象的那么好,也不像你想象的那么糟。”马中济说。他是连里的语言学家,从来不会给你正面回答,至少留下几分之一让你自己去琢磨。“你们仍然没有睡啊?”这就有点大首长的口气了,“为什么不好好睡呢?”
“能睡就好了。”汪嘉梧叹了一口气,“欢欢也不弄点安眠药来。”他在欢欢身边坐下,“到底是叫我们来打仗的还是叫我们来蹲山洞的?打就打,咱也不怕。‘死了屌朝上!’比这样痛快多了!”
“这才刚开始,你的牢骚就这么多。”马中济说。他划燃一根火柴。
“快吹熄!”汪嘉梧说。
“怎么了?”
“刺眼睛!你从阳光下钻进洞,当然不怕火光,可我们怕!”
马中济吹熄火柴。“我想点一支蜡烛。那就算了吧。”
“汪大个,你也不要太烦人。”倪欢欢说,“想睡就睡,不想睡就坐着。”
汪嘉梧在欢欢背后躺下去。“第四天。”他说。
“很快就会睡着的。”倪欢欢劝他,慢慢地拍打着他的大腿,“把眼睛闭上!我的好宝宝,睡吧、睡吧。‘汪汪汪,汪汪汪,我家有个夜叫郎。路人走过骂一声,一觉睡到大天亮。’一觉睡到大天亮,一觉睡到大天亮……”
倪欢欢突然想起了这首民谣。这民谣不是用来唱的。谁家婴儿要是患了“哭喊病”,没日没夜地啼哭喊叫,就在红纸上写下这首歌谣,贴在自家的墙壁上,让那路过的人们读这歌谣。这有功效吗?有的,还挺神奇的。倪欢欢隐隐约约地记得--想起来这是多么遥远的往事啊--那时候,祖母每晚都要唠叨,早点睡吧,欢欢,电视有什么好看的……呵,睡吧,汪老兵;睡吧,汪大个。路人走过骂一声,一觉睡到大天亮……
“我来开一个水果罐头。你们想吃吗?”马中济哨长说。
“嘴里是苦的。”倪欢欢说。
“如果你有香烟。”汪嘉梧说。
“我以为你已经睡着了。”倪欢欢说。
“香烟?排长那里还有。”
“排长不抽烟。”
“给。”马中济说,举起一只罐头瓶。
“汪老兵。”倪欢欢说。
汪嘉梧在倪欢欢背后坐起来,使劲揉着眼睛。“你先吃吧。”他说。
倪欢欢只在马中济的水果瓶口喝了一口糖水。汪喜梧也只吃了一片梨,说“什么味儿都没有”。吃完,汪嘉梧踉踉跄跄地走向他自己的铺位,像一扇破门板似的倒下去。“请你们不要弄出什么声音,我求你们了。”他说,“人不睡觉,也是要死的……”
于是,倪欢欢,马中济,关存道,先后在自己的铺位上悄悄躺下。阵地长替他们这几个小兵去值岗守洞了!但愿这次能睡着,但愿……倪欢欢脑袋涨痛,眼珠子像要爆炸似的。
在这山洞里,洞顶的悬石仿佛都在戛戛地拥挤着摇摇欲坠。倪欢欢开始念咒语:我在这里,我不在这里,放松;我在这里,我不在这里,放松。是的,放松;是的,放松……放松、放松、放松……电话上听说,7号哨位的童世杰又能像猪一样睡觉了。童世杰怎么拥有那样的幸福……汪汪汪,汪汪汪,我家有个夜叫郎……路人走过骂一声,一觉睡到大天亮……一觉睡到水来了……倪欢欢看到了水。水漫沙滩,水漫金山,水漫宫阙。睡吧。阵地长在替我们这几个小兵站岗呢,没事的。睡吧睡吧。这么多的水,汤汤的,泱泱的,渺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