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迫击炮班]
他们擦炮,我站哨,董林虎觉得这好极了。其间他接了一个电话。他把电话内容转告给班长:“班长,连长要我们赶快把‘土豆’准备好,他随时要用。”
“是,明白了。”戚佐治说。他弯着腰,手里捏着一团擦炮布。董林虎注意到,在他说到连长时,班长很快直起腰来,有一个想要立正的小动作。
“他没有问什么吗?”
“问了。”董林虎说,“问我们正在干什么。我说,雨刚停,班长就把全班带上炮兵阵地,一半人擦拭、校正、确定射击诸元,另一半人组装炮弹。”
“你汇报那么多啊?”戚佐治说,“没有三天时间,这些炮不可能确定射击诸元。”
“成绩多汇报一点儿不好吗?”
戚佐治的眼睛眨了几下。“他没有别的指示?”
“这一个指示就够你受的了。他随时要用炮!”
能够寻机调侃或戏弄一下班长,董林虎是乐此不疲的。他总说,凡事不要太认真了,可他们这位戚佐治班长什么时候都是正正经经,严肃得像一块铁。他的光头上开始长毛了,已经有点发黑,这使他的脑袋和他们的不一样。他们的脑袋是昨天上午才被刨光的。刨得那么光,把他们的头发根子都刨了出来,让董林虎觉得他的脑袋都不像脑袋了。到了阵地上,班长还要求他们和他一样保持严整的军容。这会儿他穿着长袖军衣,长管军裤,袖子和裤管挽得一样高,如果谁过去瞧的话,会发现每一圈都一样宽,挽得圈数一样多。在扣得紧紧的风纪扣上方,就是他平平的下巴。他的下巴确实是平的,看不出有明显的下巴尖,正如他的头顶是平的,不大看得出额头或囟顶的圆突。他脸上始终保持稳重严肃的神情,但不咄咄逼人。在那铁一般的严肃中,你又会觉得他又老练又宽容。对于这老练的宽容,董林虎也是心悦诚服的。
班长又开始擦炮。董林虎又开始在炮阵地上转悠。
这块小阵地在整个阵地的反斜面,对于敌方来说,这里处在炮弹打不到的死角里。董林虎觉得,他们在这里擦炮转悠,就和在营区里一样,和平,自在,毫无战场的紧张感。班长总是叫他站岗,他又最喜欢站岗。这不是固定哨。背着枪,踱来踱去,东瞅瞅西望望,这样参战是很愉快的。现在雨刚停,在他们的三个哨位的洞口上,在罩住洞口的伪装网上,在伪装网的每一根尼龙丝上,都挂着小水珠。伪装网上还爬满了长势芃芃然的青藤,有浑身带刺的拉拉藤和叶面光滑的五爪金龙,有茜草、米粞草和尚未孕育花苞的牵牛花……有的植物叫不出名字。这里的植物,有很多和他们家乡的不一样。董林虎突然想到,班里有七门迫击炮,五短两长。他在班上一年多了,就数他打炮打不准。不过他挺喜欢这些炮。迫击炮特好玩。战前训练的时候,他右肩上扛一炮管,左肋下夹一炮管,一路猛跑,让站在路边的营长偶然看到后,在全连训练总结大会上好好表扬了几句。“不要看不起迫击炮。美国军队也仍然在使用迫击炮,可美国军队中肯定找不到一个能扛两门迫击炮炮管快速前进的士兵……”听听,营长把他董林虎给夸得。
穿透云层的最初一抹朝暾投在遥远的山岗上,那里鲜明地亮着一块大青石,一片红土,三两丛苍翠。近旁阵地周围的一大片,仍显得清凉,灰暗,云遮雾障,迷迷蒙蒙。一缕破碎的、厚薄不匀的、丝丝条条的朝雾,在董林虎的脚下悬停着。他站在小平地边沿。眼底的大片深绿中,一些枯树凛然戳立。它们在经年累月的炮火中受伤,剥去皮肤,终至枯萎,曾经繁茂过的鲜活枝条不是被弹片劈去,就是自行萎缩,徒剩一根枯骨似的主杆,或者仅仅剩下一两条断臂似的枝丫,无怨无恨、无情无欲地兀立在大海一般的沉寂中,好像沉舟的桅杆,好像坍颓的、荒草没径的秦王城头上的老旗杆。再向下,只见一片死雾,微微发白,带一点青灰,在山谷里霉烂,好像一层生气盎然的霉菌,几乎能嗅到那股腐烂的气息--在这一带的草丛中,有死去的老鼠和蛇,也可能有忘了拖走的人尸,但这腐败的气息仿佛是浓雾发出的。寥寥几枝绿梢和枯木从那死雾上穿出。董林虎吸着一支烟。远山那片鲜艳的红光迅速暗了下去,好像一抹夕阳收去了光辉,于是那块青石、那片黄土,那数丛苍翠也都暗了下去,渐次隐失,便有一层迷雾在那里横移、揩抹,像一把肮脏的拖帚在那里拖移。
“董林虎,站哨的时候不要抽烟!”班长说。
董林虎回头望望他。“报告班长,站哨的时候能不能小便?我想小便了。”
“别跟我开这样的玩笑。你知道这是在什么地方。”戚佐治说。在他背后不远的山坡下,耸立着一棵被弹片拍死的枯树,形销骨立,好像竖在时间表面的针,给人以亘古的苍凉和停息感。葫芦一般光滑的几个脑袋在他身边晃动。
董林虎掷了烟,把烟踩碎。不抽就不抽,不同他较劲。不让抽烟,还不让思想?董林虎突然想起了那夜晚。已经是半夜,他悄悄回到营房,他们都睡了。总得和班长说一声,他回来了。班长跟着他走到屋后。班长说,都一个星期了,你不请假外出,都到什么地方去了?董林虎告诉班长,他的女朋友出了一点儿小问题--也就是那种,比方说,也就是那种……反正就是那种事吧,--她爸爸妈妈向他求助……班长替他惋惜。他说知道了,现在去睡吧。董林虎恳求,这事让他太那个了,他愿意主动去向连首长汇报,自首。这不是班长的管理不严,是他自己“大逆不道”。班长说,不要再耍贫嘴,准备接受最严重的处分。董林虎说,他出去的时候就准备好了。班长说,那问题更严重,明知故犯!这是部队向前线移动的第三天。若请假,肯定批准不了。董林虎受了处分,行政记大过一次。对于一个小兵,这处分够严重。再严重一点,那就是开除军籍,押送回家。这,董林虎倒不害怕--押送回家,不等于宣布他不必再上战场吗?哪个首长都不会做出这样的决定。--他害怕的,是让全连全营全团都知道。人家在战斗中立功,他在战斗前成名……
现在,董林虎特别喜欢那些枯树。坡下枯树中的最高一枝,还没有平他的肩膀。他站立的位置比枯树高。这一高立于枯树之上的感觉,使他恍惚觉得自己超出了枯萎。班长的那双严肃的眼睛还在打量他,盯住他的脸,进而盯进他的胸膛里,盯在他的心脏上。不过董林虎是无所谓的。他已经不怕任何眼睛。正是各种各样的眼睛提醒他不用怕,启发他认识到害怕没有用。这些正经严肃的眼睛既能看垃圾也能看他的脸和心。不用班长提醒,他也知道这是在前线阵地上。阵地上没有厕所,所以哪里都是厕所。那天指导员对他说,必须给你一个行政记大过处分,你必须接受。董林虎背着铺盖和处分上阵地。他把这个处分垫在最底下当防潮垫。不是每个人都有防潮垫的。他的身体这么好,无论有没有防潮垫,都不大可能让他在战场上患风湿病。这时,董林虎也望着班长,笑嘻嘻地望着。班长的目光从他脸上扯开,他都能听到那种扯脱的声音。
戚佐治向董林虎勾一下手指,又在嘴边捻着拇指和食指。董林虎给他一支烟。尽管班长竭力建议给他一个大处分,董林虎想,班长要想趁此机会学会抽烟的话,他仍会全心全意帮助他。董林虎把枪带往肩上耸一耸,又为自己接上一支烟。得,现在,在这个地方,他又可以大大方方抽烟了,不管他是不是在站岗。所以说,凡事用不着庸人自扰。你可以为自己创造一个良好的抽烟环境。国际国内,都没有不准在战场上抽烟的条律条令,没有这样的法律。
戚佐治抽着烟,目光越过炮阵地,越过坡下的枯树,越过那远远的雾茫茫的群山。可以肯定的是他什么也没有看到。董林虎想,班长这样子过于忧郁了。这个拔尖的忠厚人似乎有永远摆脱不了的烦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