吾爱吾庐,甬水东南半村郭。
试倚楼极目,千山拱翠,舟横沙觜,江迷城脚。
水满苹风作。
阑干外、夕阳半落。
荒烟瞑、几点昏鸦,野色青芜自空廓。
浩叹飘蓬,春光几度,依依柳边泊。
念水行云宿,栖迟羁旅,鸥盟鹭伴,归来重约。
满室凝尘澹,无心处、欢情最薄。
何时遂、钓笠耕蓑,静观天地乐。
——陈允平
午后的太阳仍然炽热,路面被强光照得有些发软。
沈醉在众目睽睽下被两辆警车一前一后的“押”走。尽管警车她没少坐,但这么引人瞩目的方式,还是生平头一回。
车子缓缓启动,突然后视镜里闪过几道刺眼的白光。沈醉机警的回头,很容易就发现了身后排着的那一溜长龙,伸出来的好几条手臂,或黑或白,或粗或细,但无一例外的举着手机、相机、DV机,对着她家小黑一通猛拍。
沈醉的嘴角抽搐几下,背脊一阵阵的发麻——果然是全民娱乐的年代,人人堪比狗仔队啊……
她缓缓升起车窗,摇头苦笑。不是没有被记者围追堵截的经历,以前有几宗案件的被告身份敏感,审理期间她基本上是全天候被狗仔跟踪,住所前24小时有人蹲守,出入长枪短炮闪光灯相伴,早就习惯了。
可此一时彼一时,那会儿她是工作需要,也无暇理会。不管记者怎么追堵,她充其量也就是个辩护律师而已,就算被拍到什么,也不过是报道里的陪衬,根本不怕他们八卦。可现在……从那些围观者脸上的表情就知道,今天这顿八卦粥,她是逃不掉了。
沈醉突然有些遗憾——
真可惜她车上没有安装那种可以随时变换车牌的小装置,早知会有这么一天,说什么也要帮小黑搞一套的!
本市公安局的大本营地处闹市,跟其它的衙门口一样,有一座十分气派的办公大楼。正厅设在二层,门外是一溜儿好几十级的台阶,看上去有点高不可攀。
沈醉站在空无一人的走廊上,盯着门上那片金光闪闪的铭牌,眉尖轻蹙,歪着头苦笑。
这么大的阵仗,不知道等会儿等着她的是什么局面?不过她的忐忑也只持续了一会儿而以,旋即轻哂,她有什么可担心的?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她又不是头一次被这么算计,早该习惯了。
既来之,则安之。沈醉果断的手起指落,响亮的砸门声在空荡荡的走廊里回音不小,未待有人应门,她已经手腕轻轻一扭,兀自推开了眼前厚重的门板。
室内同样十分安静,只有空调发出的微微响声,在耳边轻轻鼓噪。
窗外余晖未尽,室内光影叠翠,同深色的木质家具一起,呈现出一份沉稳厚重的气质。沈醉迅速的闪眸,瞬间已扫过四周。唔,还是老样子,桌上摆着国旗,墙上挂着国徽,衣架上还搭着一套笔挺的制服。
宽大的办公桌后有人正伏案阅卷,厚厚的卷宗铺满了大半张桌面。那人听见了门口的响动,抬起头,看见沈醉,露出一个暖烘烘的笑容,起身迎了上来。
只见来人身躯高矫,步伐沉稳,背着光直直的向门口走来。沈醉还来不及开口,他已经二话不说给了她一个特实惠的拥抱,厚实的男声愉悦的响起,朗声而笑——
“沈律师,你可是忒不好找啊!”
沈醉稳住失衡的重心,仰头望向来人,缓缓吐气——
“李局长,您可是官威见涨呵!”
李局长面色一僵,脸上闪过一抹极淡的尴尬之色,转而熟稔的拍打沈醉的肩头,跟她打哈哈儿,“哪里哪里,我这也是表达一下对沈律师的重视嘛,等闲旁人可享受不起这份儿待遇呐!”
沈醉微微压下嘴角,克制住去扳他手腕的冲动,状似随意的向旁边避了避, “如此说来,我还要多谢您?”
“呵呵,不用客气。” 李局长的笑声中潜藏着亲昵,表情愉悦。
沈醉凉凉开口,“我不是客气。而是您这样的表达方式,我着实消受不起。”
李局长举起的手臂僵在半空,面色微微的尴尬。沈醉没理他,自顾自的说下去,“纵使您想借此机会‘顺便’检验一下队伍的反应能力,也犯不着拿我当靶子,草船借箭去吧?
难道您不知道,众目睽睽之下被两辆警车带走,会让人产生多少种惊悚的联想?难道您不知道,做律师的最重要是稳重可靠的形象 ?这样的情况,还是越少出现越好,我的心脏远没有您期待的那般坚强……”
李局长脸色讪讪,慢吞吞的收回手臂,在半空里画了个圈儿,虚握成拳,掩饰性的搁回唇边干咳几声,没再开口。
其实今天,他也是出于无奈。
已经同别人约好的见面时间,哪知连续几天找不着沈醉的人,联络她的助理,得知去了外地取证,地方偏僻手机没有信号,只好等人回来才联系得上。
原本用不着这么大动干戈的,要不是事情的时间紧迫了点儿,对方身份重要了点儿,那个,情况复杂了点儿……他也用不着出此下策。好在人还是来了,过程大概有那么点儿纠结,但总算没失信于人,被沈醉抱怨了几句,他也认了。
抱怨的话说完,心情也没那么糟糕了。
沈醉抿抿唇,语气稍缓,“李局长,您有没有考虑过,刚才那一幕会被好事者如何演绎?”她朝李进眨眨眼,一副幸灾乐祸的模样,“要知道,网民的力量很强很彪悍,也许明天就会有人讲,‘某律师背靠大树,出入竟用警车开道’?或者干脆说,‘某警监公器私用,耗费公共资源只为一己之私’?”
李局长的脸色已不是尴尬所能形容,可这事儿他理亏在先,也只好听着。沈醉的话讲到末尾,已经压不住满是戏谑,李局长这才抬头,刚好看见那双笑盈盈的眼睛里如假包换的促狭。
长叹一声,真是!又被这丫头懵住了!
李局长沉吟着背过手,悠悠叹息:
“沈律师,你还是那么犀利!”
沈醉笑眯眯的挺直腰,浅浅谑笑:
“李局长,您还是那么幽默!”
屋子里有短暂的静默,片刻,李局长畅快的仰头大笑,一扫连日的阴霾,话里话外透着开怀——
“小师妹,半年没见,你的毒舌功夫可是见涨啊!”
“李师兄过奖,雕虫小技而已,不过是混碗饭吃。”
沈醉回答的谦逊,低眉顺眼的乖巧模样与方才的针锋相对大相径庭,让李局长又是摇头又是叹气,这个小师妹,还是那么伶牙俐齿,让人爱恨交织啊……
这间办公室面积不小,有专门的会客区。沈醉跟着李进走过去,在宽大的长沙发一边坐下,随手将电脑包放在脚边。打量忙着泡茶的李进,暗暗思量。
李局长姓李名进,不到四十,本市功勋卓著的公安局长。自上任后破获多宗悬疑大案,整治治安功不可没,刚刚荣升一级警监,风头正劲。
沈醉和他“师兄妹”相称,其实是有些缘故的。李进早年在公安大学进修,恰是拜在沈醉的父亲沈教授门下。虽然沈醉后来没有念公安,但却是从小吊着父亲的衣角长大的,小小年纪便跟着沈教授出入教学楼和实验室,跟父亲的这些学生们熟悉得很。
沈教授是刑侦界数一数二的前辈,既有理论又有实践,后来更成为业内知名的学者,治学育人那是出了名的严谨。沈醉随是他的女儿,可只要在学校里,也是和李进他们一样要喊“沈教授”的,所以沈醉这声“师兄”叫得也是其来有自。
沈教授嗜茶如命,他的弟子们很多都深受影响,每次回来拜见老师都要带些好茶,相互之间见面也习惯了以茶会友。
所以李进一落坐就忙着把珍藏的茶叶茶具拿出来,复杂冗长的一番准备之后,这才有功夫仔细打量半年未见的沈醉。
如今的沈醉,早已不是当年瘦瘦小小的模样。浅色修身的套装站在面前,气质温婉,窈窕得体,活脱脱一个美女律师。只在眼角眉梢带着些许意气风发的潇洒,依稀还是那个飞扬跳脱的小女生。
茶香袅袅间,李进一时竟有些恍惚。他还记得头次见到沈醉的时候,小姑娘才念小学,调皮捣蛋伶俐非常,深得他们当时一班师兄弟的喜爱。
说来也怪,小沈醉谁的帐都不买,独独喜欢跟着父亲跑进跑出。上课就在最后一排自己玩儿,下课就跟着一起去办公室,听沈教授和学生们讨论案情。等到年龄稍长,开始对父亲的研究感兴趣,常常会有惊人之语,连沈教授都偶尔要佩服一下女儿的敏锐。
就在大家以为她会女承父业,成为一名屡破奇案的女版福尔摩斯的时候,她偏偏跑去考了律师专业,让所有人大跌眼镜。
沈醉毕业后来到本市,李进责无旁贷要替恩师照拂一二。几年过去,沈醉已经在律界有了一席之地,她的成绩,有目共睹。对这个小师妹的勤奋和坚韧,李进也一直打从心底里佩服。所以当陈子墨找到他,他第一个就想到了沈醉。
不过,李进还是有些心虚的。这小丫头早已今非昔比,联想起他上次、上上次动这个点头的失败经验,李进也只有苦笑了——就算他有冠冕堂皇的理由,有老师和师母的尚方宝剑,怕也没那么容易达成目标。这姑娘对这方面的“好心”,一向深恶痛绝。
思前想后,李进决定还是以退为进——该忽略的忽略,该夸张的夸张,不说一句假话,也不说一句废话。反正他是“有选择”的实话实说,就算日后沈醉知晓了实情,也怪不到他的头上。
有些迟疑的扯了扯嘴角,李进摆出慈爱师兄的范儿,对小师妹展示殷殷关切之情——
“阿醉呀,最近是不是瘦了?可一定要注意身体呀,师母前些天还嘱咐我要多关照你,你可别害我被师母骂啊——”
沈醉双手捧过师兄递来的茶,慢慢啜饮,不动声色的打量他一眼,垂眸应和,“放心,我会注意的。不过,话说岑检察长只会为一件事情责怪你吧……”
李进干笑两声,嘴巴张张合合,赔笑道,“小师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