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孙眉宇凤凰雏。
天与世情疏。
扬州坐上琼花底,佩锦囊、曾忆奚奴。
金盏醉挥,满身花影,红袖竞来扶。
十年一梦访林居。
离缺重踯躇。
应怜肺病临邛客,寄洞庭、春色双壶。
天气未佳,梅花正好,曾醉燕堂无。
——晁补之
本城著名的金融商务区里,汇聚了大批响当当的名企总部和最顶尖的“白骨精”。
眼下正是晚高峰最拥堵的时段,马路上处处火红一片。
车阵当中,既有架着顶灯的出租车,也有行驶温吞的大公共,更多的则是普通的私家车和企业的商务车。虽然其中不乏让人眼红耳热的豪车招摇过市,但毕竟太少。
尽管附近是精英荟萃白领扎堆的地儿,说不准哪个貌不惊人的家伙就可能成为明天的巴菲特或者索罗斯,但归根结底,那也是“明天”的事儿不是?
所以,当沈醉驾着她的“小黑”——毫不起眼的黑色奥迪A6——混迹在滚滚车流当中,实在是很貌不惊人的。
“小黑”者,沈醉座驾者也。
自沈醉打赢第一场官司,父母送了她这部A6起,小黑已追随沈醉三年有余。跟着她走南闯北辗转取证,见证过她胜的败的大的小的庭审无数,从不惹是生非动辄抛锚,因此深得沈醉倚重。
可惜,凡事总有意外。眼下,“小黑”一反往日精神抖擞的小模样,正蔫头蔫脑的趴在路边。
车身仍在轻微抖动,只身后那两道蜿蜒的刹车痕迹,焦黑刺目,颇为惊人。车厢里更是弥漫着一股浓烈的、橡胶不完全燃烧后的刺鼻味道。
沈醉一双细腻的手紧紧捏在方向盘上,指节发白,隐隐用力。直到现在,她仍心有余悸。右脚死死踩在刹车板上,身体刚被巨大的惯性拉着狠狠往前冲,胸腹被横亘身前的安全带勒得生疼。
拢住微微颤抖的指尖,沈醉忍不住咬牙低咒,狠狠攥拳!
很好!
刚才的一场庭外调解让她失了冷静,眼下这一场虚惊又让她惊惧急喘,莫不是老天嫌她今日过得还不够精彩,特意安排了连串“惊喜”给她?
甩甩头,她只觉得浓烈的化学味道直冲鼻翼,熏得太阳穴突突的跳,生生的疼。实在受不住这气味,忙不迭的降下两边车窗。
料峭的早春凉风徐徐吹入,掠过她的面颊发梢,灵巧的在车厢里打了个转儿,带走了车内的刺鼻味道和燥热逼仄。
沈醉下意识加深唇齿间的吐纳呼吸,轻轻平复乱七八糟的情绪。
手指微抬,她随手拨开音响。
今日的庭审,她是做足了准备的。连续多日东奔西走,直到凌晨才抵沪,差点赶不及出庭。
匆忙赶到之后,照例是一番你争我夺寸土不让的戮战,激烈的辩论消耗了她本就稀少的精力和能量。好不容易耗到中午,竟然接到母亲大人的来电,一番耳提面命殷殷叮嘱之后,她很不幸的错过了午餐时间。
午后的庭外调解,依然不能让人省心。
毫无诚意的对峙双方,由于法庭程序所迫,不得不一起困在狭小的斗室里,恶语相向,相看两厌。
夸张的是,沈醉那位声称绝不会让步的当事人,在同对方大吵一顿之后,竟然转脸就改了主意。还特意挑在调解空档拨电话给她,说情愿接受任何条件,只要对方立即撤诉!
KAO!当她好欺负不成?
明明她只是出来透口气,明明之前有无数机会摆在面前,偏要挑眼看要尘埃落定的时候,才告诉她“愿意接受任何条件”?早知如此,直接选择庭外和解就好,何必跑来浪费她的睡眠和精力!
积郁整日的情绪终于爆发。
去他的冷静理智,去他的精明干练,一边凉快去!
不待对方把话说完,沈醉已经狠狠把手机掼出去。饶是以坚固耐用闻名的某品牌,也被摔得四分五裂。
巨大的声响震得走廊上一众人等纷纷侧目,远远的绕开她。
律师这行业,极磨练人心性。
直来直去不懂转圜的不行,迂回曲折过于腹黑也不行。凭着一股狠劲横冲直撞的不行,打着小算盘一味的妥协退让也不行。
逼不得已练就了一身铜墙铁壁,灿莲之舌,逢人说人话,遇鬼说鬼话,三教九流上下关节都要打点得宜,才能在夹缝中求得一锥之地。
当年沈醉雄心勃勃准备踏入此行列之时,身为检察官的母亲大人就曾断言——以她的性子,必是不能适应。
倒不如干脆从了母业,作个伸张正义的检察官来得爽快。
沈醉对此不以为然。
毕业三年,她离开父母荫庇,努力成长。
从当初的青涩稚嫩到如今的冷静果敢,这其间的成长与历练,她体会良多。
虽仍躲不开各方有意无意的帮衬,好歹闯出了一条路,在坊间的口碑也还不错,算是对得起自己。
她接案子,尤其喜欢大宗的、有难度的经济案件,越是案情错综牵扯复杂,越是得她心意。这样的案子每一个都至少要耗费大半年的时间,劳心伤神,但是它带来的成就感却无人可比,深深刺激着她一步步走来,乐此不疲。
案子越接越多,她也很快步入成功律师的行列,名气见长。
不过,对律师这条路,她仍有自己的坚持。
前方恰是繁忙的路口,红灯间隔长得让人抓狂。已经等了半晌,仍无转绿的迹象。
沈醉瞥一眼副驾上的几乎支离破碎的手机,无奈的扯扯唇角,淡淡自嘲——原来修为还是不够啊……
午间才得了母亲大人几句夸奖,转眼就砸了手机,要是被知晓,还不知要怎样念她!
原以为三年历练,已经足够磨去棱角,不料,还远远不够。就在手机离手的那一瞬,她仿佛听到了极轻微的一道碎裂之声,那些努力建立的冷静自持,像一颗绚丽的肥皂泡,在阳光下“噗”的破碎开来,化作点点微不足道的水雾青烟,随风逝去,再无半点痕迹可寻。
原来,江山易改本性难移这句话,其实是不假的。
车阵仍没有被破解的趋势。身后的长龙已隐隐有加长的趋势,喇叭声开始此起彼伏。
许是经过了突发状况的惊吓,原本胸腔里积聚的烦躁少了些,她竟然还能沉了心聆听。曾经熟悉的旋律被交响乐队以磅礴的气势演绎出来,竟也别有风采。
连串的音符带出一番暴风雨过后的平静,暗合此际的心情。心头渐渐清明,修长细指随着音乐的节奏轻击慢点,指指精准。
神思刚有些漂移,便听见一阵紧似一阵的警笛声,由远及近。
沈醉微微皱眉,懒得去看后视镜,直接转了头。两辆警灯闪烁警笛刺耳的警车,一路呼啸而来,气势惊人。
沈醉抿唇,嘴角拉起一个轻嘲的弧度。
所谓的“公仆”们,如今却是越来越嚣张了。不知到底是多紧急的任务,才让他们如此理直气壮的扰民横行?依眼下的路况看,歹徒就算开着法拉利,也寸步难行吧?
如此招摇过市,自然会有人收拾他们,实在不必她来操心。
重新把精力放回车内的乐曲,她没打算深究。
低头,轻轻摊开手掌,看向那片浅淡的纹路——细纹丛生,杂乱无章。据说长了此种手纹的人多受劳心之苦,躲都躲不掉。
还真是符合她。
正思忖间,车窗上突然传来叩击声。
沈醉抬头,被眼前的人影震撼得小小心惊。此刻站在她车前的,正是一身威风凛凛的——警察?
偏头看出去,刚刚那辆万种瞩目的警车早已在右转道停下,警灯闪烁,不过一会儿工夫,后面已经压了十几辆车子。
不过,这些围观者的表现十分淡定,从头到尾没人乱按喇叭乱嘀一声。这情形在如此严重可不多见,若换了平时,右转车道被这样大拉拉的堵住,怕早就被震天的喇叭声震晕了。
沈醉压住淡淡的不安,简略一笑,轻声问,“警官同志,有什么事?”
年轻的警官身姿挺拔,英武帅气,闻言下意识的并拢脚跟,嗓音清晰洪亮,道,“请问,是沈醉小姐吗?”
沈醉立刻愣住,那感觉莫名的亲切。好像很久没人对她行过如此正式的军礼,尽管身边不乏穿制服佩国徽的人,但那些大多是她的叔伯辈,再不济也是她的兄长,没有给她敬礼的份儿。
眼前的警官被她盯住半晌,有些不好意思,话也有些支吾,“那个……沈小姐?”
沈醉回神,点点头,“嗯,我是。”
“沈小姐,你好!”警官同志眉头跟着一松,措词更加短促有力,“沈小姐,麻烦你跟我们走一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