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宴上，老孙的安排可谓费尽苦心。本是员工各自照顾自己招来的客户，现在老孙将其全部打乱，变成两名员工左右交击或者三名员工合围一位客户，且注重异性相吸。遵循古之常理永远没有错，其功效立竿见影，本来有些冷淡甚至尴尬的气氛瞬间就火热起来。我不得不再次承认老孙聘用如此众多年轻的小姑娘们虽然尚不能说颇具远见和睿智，至少切合各种需要，因为不远万里冒险前来的求富者多为男性。当然，我会看见一个农民大伯满脸酒红口喷唾沫左怀右抱，我也看见一个半老徐娘握着一个年轻帅气的男员工的手絮叨个没完，直至两人勾肩搭背。
老孙下出两条死命令，所有没签约的客户要在酒桌上灌出承诺，最好直接灌出签约，点钞机、刷卡机和合同书就在旁边随时待命。灌不出承诺就一定要灌得他明天早上起不了床，等他起床发现误车之后尚在懊丧之际就立即拉到酒店继续灌。老孙手用力拍在桌子上对我说，俺老孙一定要灌死这群狗日的。
我不喝老孙的白酒，因为我知道那是买了成箱廉价的次品白酒来，拆了原包装换上华美高贵的。老孙是个包装高手，他曾面带狡黠的笑容对我坦言，重要的是包装，其他什么都他妈的毫不重要。他还如市场的幕后操纵者那般不容辩驳地设置基本规则说，真正的市场就应该是百分之九十的包装，百分之十的质量。关于这点，造势与虚假铜牌等自是一例，担负同样功用的还有踏进老孙富丽堂皇的办公室一眼就可以看到的国家某领导人的题字，那当然也是伪造。
老孙经营的每种产品都有精美的巨型的包装盒，顾客打开外包装后，低头弓腰在空荡荡之中瞅半天，会突然发现底部角落里有一个精致艳丽的小盒子，然后又是多得不可思议让人失去耐心同时又让人满怀激动的包装，直至最后裸露在顾客面前的却是一款普通的色彩单调的产品。这当然一点也不能责怪老孙，因为他毕竟不搞实体，说到底，他只是一个买空卖空的中间商。他为自己的无能为力曾多次义愤填膺对我发表感慨，妈的，这群有钱的色盲傻鸟，等俺老孙有钱做实体了，老子一定要把所有产品都做成七彩巧克力状。
老孙同样富有理想的，是在还有那么一点钱的时候，他一直渴盼有张与国家某领导人(老孙说，随便哪个都行，只要是普通百姓都知道的常委具体是谁他并不计较)的真实合影，让国家领导人来亲切接见老孙当然一点也不现实，但老孙却把这事运作得有声有色。他的方案是这样的：他辗转多层关系终于联系上某个领导人的某个摄影师，摄影师乘领导人走访时带上老孙，并安排他进入前三层，当领导人态度安详的被群众包围，与中间一部分人握手时，老孙立即冲上去，使劲握住领导人的手，四目炯炯相对，摄影师在旁边喀嚓一声，领导人亲切接见老孙并视察老孙的公司或产业的光荣瞬间便定格了。摄影师说这事需要耐心等待合适机会。
可就在耐心等待期间，老孙的房地产被套牢，市场行情逼迫其一步步下跌直至崩盘，游戏产业也因资金无以为继，更是因为被北京一家设计公司所骗在设计尚未终了之前就搁浅了。老孙在这一切来临之前还一直怀揣另一个梦想，他已经联系好了一批职业国画家、油画家、音乐家、书法家和作家，他要在游戏与房地产的广告乃至在游戏里、在房屋内外墙上都注入艺术元素，也就是说，大肆的尽情的穷尽一切想象的包装。值得一提的还有老孙的借势，老孙与电视台、平媒的关系以前都一直很好，他曾经被几家权威经济刊物作为封一、封二人物重点宣传，不仅是市级劳模，还是省年度十大经济人物之一，这当然多是交换所得。他曾经与邮政、电信、移动亲密合作，比如所有产品都由牌子老、信誉好的邮政送至顾客手中等。这每一项老孙都曾在各种媒体上铺天盖地的广而告之。那时，我若想知道老孙在干什么，不用特地打电话过去问，翻翻手边的嘉城晚报就行了。
那时的嘉城，可以说至少经商者无人不晓老孙。但仅隔一年之后，坐在我旁边的是像孩子般戏谑而充满理想的笑着、眼神中却一筹莫展的、靠这群刚毕业的年轻女学生和老铁打天下、欺骗的对象是小暴发户和农民的老孙。老孙强词夺理地说，人生当如是，起起伏伏滋味尝尽。他还加重语气向我点头说，这可不是他的玩笑话。
其问，老孙举行了酒赛。他亲自每桌挑选了两名女员工，到前台站成一排，他下了第一道命令，若有谁能拉一个客户上来一同比赛，奖励一千元，明天一早财务立即兑现。每位员工便用尽各种手段拉上来一名甚或两名客户(她们几乎都知道老孙目前的经济实力不可能兑现，但她们风华正茂玩心未泯，她们穿梭在桌问嘻嘻哈哈快活地大叫着拉扯着，她们觉得好玩极了)，如此折腾近半小时，参赛队伍终于形成。老孙下了第二道命令，一人一瓶啤酒……开始，喝!这样的比赛进行了一轮又一轮，因为老孙觉得每次都有人一样快。他满脸戏谑地朝她们质问，你们为什么老喝一样快?于是，显然必须搞成淘汰赛了，每轮淘汰三人，两名女学生和一名客户。
总共进行了九轮，最后当然是老孙宣布一名女学生胜出，因为需要当场奖励她一个包装极其精美的笔记本电脑。最终获胜的女生高举着笔记本，脚下踉跄不定。她连饮九瓶居然屹立不倒，底下人狂呼着：女中豪杰、巾帼英雄。老孙一手撑着她的腰，一手也握紧笔记本，他的重心我能看出来，在后者，它即使包装再精美，也一定价格不菲。终于，女员工缓慢地倒下了，她因为倔强地想继续站立所以倒地的姿势非常优雅，又赢来了满堂喝彩。她满脸喜悦表情地躺在地上，嘴巴张得老大，目光极力搜寻着漂浮在空中的笔记本，她整个身体里透出的呆滞越来越浓重了。笔记本便又理所当然地被财务接过去，放入层层的包装箱内。我注意到，比赛中间，有三名女员工和两名客户倒下，啤酒喝掉了七箱。
宴会真正的高潮由此突然来临。这种群情亢奋的疯狂杂乱的场面让我想起了巴尔扎克小说中的一幅众多背景、目的、神态各异的陌生人无故积聚酗酒的插图。人们开始叫喊、猜拳、吼叫、勾肩、拥抱、交杯，所幸老孙的命令似乎贯彻得仍极其准确，这时我还愿意相信，所有这一切行为的目的只有一个，灌酒。
我慢慢品咂着和老孙一样的劲酒，眯眼看到服务员又搬来十箱啤酒和两箱包装精美的白酒。
结束之前又发生了几件值得一提的事情。
其一，一个男客户被灌得实在不行，自觉地跑到财务那里交了五千定金。他醉眼迷蒙地挨桌寻找老孙以表明心迹。他努力显得目光如炬地看着老孙，一口把手中的满杯啤酒干了说，孙总，你行，这么大场面，这么丰富，这么多美女，你真行。他又用力才摆上了艳羡和钦佩的表情前后摇晃着说，我真他妈的佩服你，能人(所有人见第一面没有不被唬住而不由衷佩服老孙的)。我住你的吃你的喝你的，还有——他打了个大大的酒嗝甩甩嘴大声说——享受你的。我说什么都要表示表示吧，那五千块钱当我送你的见面礼了。老孙朝他举举杯，满眼神采和笑意，轻抿一口劲酒说，谢了，明天继续谈，明天继续喝。
老苏凑过来(他是老孙的营销总监，但同样是个傀儡，设置他的目的，老孙曾直言不讳地跟我提过，搞定客户是指望不上他，但退货、退钱他得挡。老孙的三步骤是，先是员工出面，老孙的所有员工都冠为客户经理或客户大经理，要求退货或退钱的找到员工时，会突然发现，老孙公司的机构设置这般严谨。这些客户经理们当然必须对其要求先加审查，实在抵挡不住则需要层层上报，请他们务必耐心等待尊重公司处置程序，第二关是老苏，第三关老孙能说服我的时候就是我，不然就得他亲自出马了，但即使老孙好不容易苦口婆心地请动我，我中间一听客户诉苦，讲及老孙及公司的种种劣行，我就极容易撂挑子，所以，老孙只好给老苏下了一道死命令，只要不出人命，都不要惊动他。我曾跟老孙开玩笑，他最习惯最拿手最如鱼得水的就是充当黑暗中的黑手了)问老孙，今晚要不要再像上次一样找个夜总会搞些节目。老苏又瞟了我一眼说，就是杂技、魔术的那种。老孙认真歪头想了想说，不用了，上次也没见什么效果。关键不是节目不是联谊是不能让他们清醒。今天酒喝得都不少，那样容易出事。钱也不够了，留着明天继续灌酒吧。今天下午签单怎么样。
老孙是明知故问。老苏咂吧嘴半天才说，不好，就两个，交了还不到一万，但都只是定金，回去他们就会打款过来的。孙总说的对，都怪他们太清醒。
老孙瞪了他一眼。他虽然从不拿老苏当总监看，但总不忘了适时怪罪一下。这切合他脱逃自责的心理需要。
老苏除掉白面书生的长相外，看上去还比较像个职业经理人。有个笑话说头发油光得苍蝇小心翼翼地飞上去都会滑下来摔死，搁老苏身上倒也名副其实。老苏在员工面前的势子很正，讲话官气十足且极富底气，每天例行晨会，他必问员工三遍“有没有信心”，中间他还总是说“听不到”，然后再问。员工们对这一套路已非常熟悉，出乎配合的需要，都早己学会了从蚊子叫，到沉闷的中音到嘶着嗓子高呼。于是，老苏就很满意。另外有一点，我看不准他的年龄，第一次见面我认为他才二十七八，后来得知他至少大一属。我不看好他，尽管说不上来什么理由，果然后来发生了那件事情。
再有，一名男员工趁着酒劲摸了一下年轻女客户的头发，在这之前他其实已经摸过很多次了，但这次不知为什么，女客户却发火了，也许是想起来该发火了。闹得动静很大，两人立即成为所有人的聚焦点。我把男员工拉过来，老孙大呼喝酒喝酒一起搞他娘的。所有员工也只是愣了片刻，立即又心领神会地片刻就将每桌搞得热火朝天起来。
老孙朝男员工骂，你这么流氓。我心里暗笑，你老孙才是真流氓呢。男员工很委屈地哭丧着脸说，我只是想搞定她。他苦瓜般的表情被醉意熏得有几分滑稽。老孙又骂，搞定她?用酒还是你的手还是烂鸡BA，小兄弟，那样要出事情你知不知道。老孙这一点很明智，我感觉他从来都惧怕出什么真正的大事，喝酒不犯法，招商打打法律的擦边球也不算情节严重，而且我知道老孙真流氓过很多次，但至少目前还没出什么大事，除了几天之后。男员工看着老孙半天，又求救地看看我，我一时也不知道为他说什么好，这在某种意义上也算抓个现行了。他又低头极力调动尚且清醒的脑细胞沉思半天才万分诚恳地说，不是，孙总，你误会了，我只是想让她能答应签单，你急需钱，我也急需，我女朋友逼着我结婚我得买房子，我想她能签单我就能拿提成，就这样。而后他就等待最后宣判似的一语不发地站在那里了，老孙睥睨着他一会儿问，她答应签没有。他立即又生硬地冷笑着朝他扒拉两下胳膊说，你走吧，女朋友算什么，此处不留爷自有留爷处，你别跟那女客户搞过火了，小心你的鸡BA被剪了，留得鸡BA在不怕没处操。男员工满面通红的僵挺在那里，他神情里的受羞辱感越来越浓重。
幸亏那个年轻女客户过来解了围，她不知是清醒了还是又被酒意蒙糊涂了，她蹒跚地拉着男员工就往外走。男员工看看老孙，老孙不再瞅他朝他挥挥手。老孙问我，他们去干吗。我说，不言而喻嘛。我想了想又说，不清楚，说不好。
突然有人噌地站起来，朝四下里高呼，哥们妹们，扯呼。于是，酒宴瞬间就结束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