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想到无米下锅的日子这么快就重新回到了这个家庭,足足一个星期一家人靠水煮野菜过日子。好在姐姐在放牛的时候,有足够的时间在山上寻找野菜。问题是在野菜回到饭桌之前,我们的肠胃被米饭惯坏了,它们已不适应野菜的苦涩和粗砺的纤维,肚子很不舒服,连拉出来的屎都是碧绿的。
这时候,我的印象里出现了一个飞檐走壁的男人。这个人在黑夜里像只灵猫从我家的窗户爬进爬出,带来的是用一个大号饭盒装好的饭菜。这个四四方方的铝质饭盒,用一根松弛的橡皮筋扎着,它出现在我家窗台上的“卡嗒”声,既是一个暗号,也是一张门票。
我至今不知道这个男人是谁。他选择来我家的时间太迟了,而他离开的时候又这么早。但我敢肯定他是一个好人,他每次送来的饭菜可口,咸淡适中,是我们一家第二天的口粮。遗憾的是好像没过几天,这个男人就不再来了。
记得最后一个晚上,我刚好被尿憋醒,迷迷糊糊之中听到饭盒碰击窗台的“卡嗒”声。可是就在母亲下床去接那个饭盒的时候,屋外响起了一阵带哭的扭打声,大概是被他的妻子跟踪、并且当场抓住了。
多年以后,当我到井下村读五年级,母亲还保留着那个男人不敢取回去的饭盒。母亲已经把饭盒上的名字用细沙搓掉了。我用这个饭盒蒸饭,一直到初中毕业。那时候,这个大号饭盒见证了我当时的胃口,一顿吃八两米蒸的饭。呵呵,八两米蒸的饭,为什么不匀一些给饥饿时期的我?……
我们的母亲党小琴后来又跟村里的小学老师好上了。那个老师来了几次之后,建议姐姐去上学,姐姐就盼着了。可是,该老师仅仅开了一张空头支票。他被村里另外的妇女勾引走了。母亲没有从他身上捞到任何好处,他只教了我一首儿歌,一首儿歌能当饭吃吗?
可笑的是,这个老师就连偷情都要把自己扮成一个正人君子。他每一次来,都要关心父亲的病,他是以关心百姓疾苦的名义来睡党小琴的。我刚开始不了解他的这个习性,当他问起父亲的病情,还跑到楼上去看一看究竟,如果父亲在咳嗽,我就告诉他父亲病得很重,如果睡着了,我就说父亲病了。他总是点点头,装作一副同情的样子,实际上,他的眼睛正盯住党小琴的胸脯。
现在,我回忆起了有一段时间,经常有人在我家住。尤其是外地来的手工艺人。我很喜欢这些靠手艺吃饭的人。他们当中有弹棉花的,焊锡修锁的,来料加工蓑衣的,打铁的,还有石匠和货郎。这些人的光临不但丰富了我们的伙食,还丰富了我们的生活。
他们同样是一群在夹缝中生存的人。他们的口袋里装着盖过章的介绍信,肩上挑着五花八门的挣钱工具,他们需要不停地在大地上游走才能挣到回去的路费和一家人的口粮。他们的口音很重,持不同的方言,都是一些能人。焊锡修锁的帮我家堵住了漏水的铁锅,打铁的给我家的铁器全部上了钢刃,石匠看见我家的木头门槛破损不堪,将它换成了石头的。
我最念念不忘的当然是货郎的到来。他是一个小老头,他的到来将提供给我甜的味道。因为除了卖针头线脑,他还卖零嘴和糖。他的糖是用一个小铁锤敲着卖的,名曰“嘚嘚糖”,那些掉下来的糖屑无疑是我舌头过节的源头。
这些云游四方的人,一度成了我崇拜的对象。那个时候我没有出过远门,他们到过的地方却如此之多,我在那个时候很想跟随他们流浪。但是他们走的时候总是答应下次带上我,可是到了下次又说下一次带上我。我就在这样的等待中迎接新的一天。
当然,也有这样一些外地人不但吝啬,而且粗野。他们的到来,让我们的母亲倍感痛苦,但是那一阵子,党小琴名声在外,不好拒绝。
那些人是从山外小镇上来的,他们往往三五成群,推着独轮车来山里采购木材。他们带着平原人的优越和男人的厚颜无耻,选择在我家住宿。他们看见山区的贫穷,就以为自己是天底下日子过得最好的人,他们说话的声音响极了,一个个像干部那样昂首阔步。可他们既拿不出钱,也拿不出粮票,吃的米是从自己家里带来的。
他们从车把上解下米袋,每个人倒一些出来给母亲做饭吃,第一人倒的就很少,轮到第二个人就更少了,因为他们谁都不想吃亏。然后,他们还要监督母亲做饭的整个过程,还要不停地唠叨多给他们做几个菜,等到吃饭的时候,你看着吧,他们拼命地吃,不停地跑到灶台上盛饭,不但把米饭吃个精光,还把锅巴铲个干净。他们吃完了,可是又没有吃饱,于是就有人发泄不满。
这时候,吃饭不公造成的积怨,终于在利用公家的钱(也就是采购木材的钱)睡党小琴的问题上变成了拳头与拳头的较量……
是的,母亲党小琴在分田单干之前,因为丈夫陈汉民丧失了获取食物的能力,不得不采取这样的办法养活一家人。这样的办法,并不是母亲的发明,或许古人就已经使用。它的微妙之处是尽管名声败坏,但仅仅名声败坏而已,至少我们没有饿死。
我记得一个伟人说过,只要不是不劳而获的钱财都是干净的,我想我们吃到肚子里去的粮食也一样干净。但是在当时,由于受到村里人的传统道德观念的束缚,母亲的名声,曾让我和姐姐憎恨这个女人。
这就是残酷的现实:我们的母亲养活了我们,我们却远离了她。
首先是我的姐姐在生产队放牛,她的乖巧、懂事,让村里一对没有子女的夫妇赞不绝口,他们这样喜欢我的姐姐,以至于认为这样的好女孩不应该是做贼的陈汉民、淫荡的党小琴的女儿,于是他们背了一袋粮食,买了两瓶罐头、一瓶酒,从我的父母那里领走了我的姐姐。
至于我,我早已不睡在楼下。楼下的夜晚人来人往,尽管姐姐的离开,使我在楼梯下面的狭小空间里拥有了一整张床,但是我还是选择了放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