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这个举动刚好被一个大人看见了,那个大人大概考虑到我年龄尚小,没有当场将我抓起来,而是让我又走了一段路之后,再让我家那个多出来的男人像老鹰逮小鸡一样从背后一把揪住了我。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在被他拎到家里之前,我在他的魔爪下拼命挣扎,但最终被他捆绑在天井下面的一根柱子上。
他这是第二次用鞭子抽我。这个给大队干部当走狗的家伙,他深谙将鞭子抽打在人的哪个部位叫你痛苦万分,因为他在用于批斗的舞台上练就了挥动鞭子的精湛技艺。
“打死你狗杂种,打死你这个狗杂种,”这个男人一边使用暴力,一边向我阐述理由,“假如抓住你的人不是我,你没有多少日子可活!他妈的,你想毁掉我的前程啊!”
这一突然的打击使我不寒而栗,当他丢下鞭子走出家门之时,母亲和姐姐不知因何还没有回到家中,我的身体耷拉在绳子上,眼前一片黑暗。
这时,我听到楼梯上响起了父亲下楼的声音,他走得很艰难,滚了下来,这是父亲住到阁楼以后第一次来到我的身旁。他用他无声的眼泪擦拭我的伤口,并给予我战栗的心灵一丝微弱的安全感。
此后的一些日子,不祥的预兆像乌云笼罩在我家的屋顶。害怕以反革命论处的恐惧,是无时不在的煎熬。我家多出来的那个男人惶惶不可终日的举动,更增加了这种末日降临的气氛。
他成了一只惊弓之鸟,四处蹲点暗访,查勘时势变化,天天带回来一些他如何同那个看见我用黑纱擦鼻涕的大人周旋,并迫使那个人隐瞒这件事的细枝末节。他为了使那个人永远闭上嘴巴,想过割掉那个人的舌头。后来得知那个人念过书,于是又想砍掉那个人的手。但是那个人用牙齿叼起笔来写字呢?他简直无法可想,甚至想让我母亲做出牺牲、让那个人睡上一夜,母亲用巴掌把他的这个念头打回去了。
最后,他计上心来,认为我们根本没有必要惧怕那个见证人。既然当时路上只有两个人,那个人的指控完全可以变成诬告。可是,那个人找来另一个人为他作证呢?是相信大人的话还是相信小孩的话?他最担心的,莫过于我在擦拭鼻涕的时候还有一个第三者看见,这种情况是可能的。他为了尽早找到这个防不胜防的第三者,甚至发明了一种类似“催眠”的办法,叫我一次次回忆当时的状况,我被他折磨得头昏脑胀,想到擦拭鼻涕这个动作,竟然联想到擦拭屁股时的恶心。
一天,当他又一次要我仔细回想当时有没有第三个人看见我的“反革命举动”时,我终于不再为自己的行为感到内疚,我理直气壮地告诉他,我在擦鼻涕的时候身边走着一条狗。那条狗看到我用黑纱擦鼻涕,还汪汪叫了两声。他紧张兮兮地问我哪户人家的狗?我随口说了村里一条狗的名字。那个男人吓得打了一个冷战:“赛虎?你再说一遍,赛虎?”
事实上,那是驻村干部老杜的狗。赛虎,是这条狗的名字。这条狗是狼狗和土狗的杂交种,长得威猛、丑陋,喜怒无常。老杜喜好吃野味,这条狗是他打猎的助手。平时村里的土狗看见它,没有一条不逃之夭夭。
母亲的第二个男人想到狗不会说话的,但是这条狗却汪汪叫了两声,这个非凡的举动让他推断出这条狗很可能是经过训练的间谍狗,它势必将我的反革命罪行揭发。尽管他现在还不是我的继父,他可以向老杜交代我不是他的儿子。但是,别人怎么证明你的这个决定不是做贼心虚?在事发之后,逼迫那个证人隐瞒事实的人又是谁呢?他突然发现他的插足使自己背上了难以推卸的黑锅。种种迹象表明,他在这些天热锅蚂蚁般的举动,一定被村里人看在眼里,甚至已经上报上去。
那个男人越想越觉得自己愚蠢,他想来想去,唯一的办法就是将我押到老杜那里去自首,让我坦白之所以做出这样一个天地难容的举动,是我阁楼上的父亲指使的,目的是为了报复他,将他打倒。这是一石二鸟的好主意,不仅解脱了他自己,还加速了害死陈汉民、独占党小琴的进程。他于是通过想象编织了一个完整的故事,并且强迫我烂熟于心。由于他编的这个故事逻辑缜密,细节充实,在押送我去自首的路上,我的脑子里甚至真的出现了父亲教我这样做时说的话,和他脸上恶毒的表情。
此时,我们已经来到了离吴村大会堂不远的地方。我们的眼睛可以看见大会堂的侧墙上浓烟滚滚,那是老杜隔了一间给自己居住的地方。当我们离大会堂越近,从里面飘出来的肉香就越加浓郁,我馋得煽动鼻翼,拼命呼吸,不知不觉中加快了步伐。我的加速度引起了我家那个男人的怀疑,他追上来,叫住了我。
只见他满头大汗,神色仓皇,他低声问我是否还记得揭发我父亲幕后指使我反革命的措辞?我说我还记得。他听我这么说,才放心了。然后从口袋里突然掏出一根绳子,要把我再次捆绑起来。这时,我的脑子好像一下子清醒了。我看清这个阴险的家伙是要把我和阁楼上的父亲一同送上死路。我吓得喊叫了一声,然后没命地从原路跑回。
母亲的第二个男人看见我突然改变主意,气得忘了收好绳子就追了上来,他没跑上几步就被拖在地上的绳子绊倒在地,我回头张望的时候,刚好看见老杜的狗向他扑了上去。
“救命啊……救命啊……”
地上的男人被狗咬得哭爹喊娘,挣扎的场面恐怖而滑稽,当老杜手拿一个锅铲跑出来阻止赛虎的野蛮行径时,地上那个自作聪明的家伙皮绽肉破,鲜血淋淋,他痛苦不堪地向老杜反映狗撕了他一块肉吃的事实,却遭到老杜的一顿臭骂。因为那个倒霉蛋提到“肉”字的时候,一股烧焦的气味正从大会堂那边飘送过来,老杜想起锅中嗞嗞冒烟的肉,骂骂咧咧地跑回去了。
于是我家那个男人从地上捡起了一块石头,气愤地将它举到空中,但是看见他的对手赛虎呲着牙齿,他又把石头放回到地上。这时,他终于看见了我。他就像一只三条腿的青蛙一样蹦了一下,又蹦了一下:“你奶奶的!你奶奶的!竟然敢耍我,我抽你的筋、剥你的皮!要你的小命……”
后来,母亲的第二个男人消失了许多天,当他再次出现在我家的时候,我发现他的手中拿着一根很粗的荆棘条,上面的刺丁密密麻麻,排列有序,这种武器在我们这里叫做“老虎棍”。他就像地主家的打手那样耀武扬威,命令我走到他跟前去,他要让我尝尝老虎棍的滋味。
可怜的陈广庆,此时简直被王狗腿子高举到头顶的新刑具吓瘫了。我一面在屋里躲藏,一面高声喊叫。我的姐姐赶忙向屋后跑去找妈妈,我家的楼板上也响起了咚咚咚的声音。
这时候,那个男人却放下了荆棘条,对我说他只是想警告我一下,他已经原谅我了,他当时害怕是因为怕人去告密,现在事情已经过去了,虚惊一场。我听他这么说,心里好比一块石头落地,看来我用黑纱擦鼻涕的反革命罪行并不成立。我根本没想到,这个狡猾的家伙会趁机跳上前,一棍子砸来,直听脑袋嗡的一声巨响,感到有坚硬、尖利的东西刺进了脑髓,顿时,房屋连同大地旋转起来……
此后,这个残冷的家伙又与随即赶到的母亲展开了一场较量,由于我此时几乎昏迷,头上流下来的血糊住了眼睛,我只隐约听到一些吵吵嚷嚷、摔凳子砸桌子的声音。这场打斗我不知道谁输谁赢,但是在接近尾声时,我听到了“恋爱”结束时的绝望之声,母亲控诉这个想当干部的家伙是无情无义的畜生,命令他从此不许上我家的门。
那人嘿嘿奸笑,退到大门、迈出门槛之际,突然转身骂了起来:“啊呸!婊子!贱货——别以为你从我这里榨到了粮食,得到了便宜——我今天告诉你,我天天睡你,一分钱不花,白弄了你!”
母亲惊愕了,仿佛在自言自语:“什么?你……再说一遍……”
于是,我们这才知道,那个男人分数次背到我们家的大米,全是父亲离家出走的十多个月里寄回来的。这时我们才知道,父亲在他出走之后并不是杳无音讯,他人在外地,但隔一段时间就要往家里寄一次大米。那是父亲在外面乞讨得来的。而这个给大队干部倒茶水、当打手的家伙,利用自己收发邮件的便利,盗取了父亲拖着病躯乞讨得来的粮食和钱物。然后,大睡女人。
我的母亲知道了事情的真相,气得昏死过去,醒来的时候,她跑到驻村干部老杜那里去告发他,最终得到的答复是几道问答题:
“你领到过大米、粮票吗?”
“没有领到过。”
“那他怎么说每次帮你领回来,还交到了你手里?”
“他交给我的那些大米,不是汉民寄来的!”
“那是谁寄来的?”
母亲涨红了脸,轻声争辩:“汉民寄来的大米,全被那个畜生私吞了!”
这时,老杜打量了一番母亲,严厉道:“告诉你,陈汉民投机倒把得来的大米,本来是要归公的,我考虑到你一个女人养活两个孩子不容易,才没有作为脏物处理,是我叫他给你送去的。你怎么可以胡说八道?”
母亲无话可说,回到家时好像老了十岁。母亲爬到阁楼上,眼泪汹涌不止,母亲用拳头捶打父亲干瘪的胸脯,并且说:“汉民,我不想活了。我不想活了啊,汉民!”
父亲看到母亲哭得像个泪人,只是叹了一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