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俭来到村委会,见走廊上的门还没锁,他知道还有人没走。他没敢进屋,怕有人问起他脸上的血印子。他已经想一路了,编造出很多理由,什么抱柴禾时划的,骑自行车摔的,甚至都在他孙子的身上打过主意,说让孙子给挠的。但每想到一个,他自己就首先摇摇头。最后他决定按摔的说吧,反正咋说别人也不一定信。但他觉得这事最好是明天早上有人问起来,他说晚上喝多了,那样可信度也许大一些。要是现在就有人看见,说死人家都不信,这不晌不夜的,你又没喝酒,怎么就摔着了呢?这样明眼人都能估计到是两口子打仗,让老娘们给挠了,要不然都快黑天了,你跑到村委会来干啥?
王俭绕到房后,扒着后窗户上看一眼,见屋里就大刘还在沙发上躺着,他这才放心了。对于大刘,王俭一直没拿他当外人,这事别说是让他看出来,就是主动跟他说明也没啥。他感觉大刘这人看着说话大大咧咧的,其实嘴相当的严实。他俩在一起搭伙三年了,王俭跟他说过的事,就从来走漏过消息。在村委会的这几个人中,大刘算是王俭最信任的嫡系。
王俭走进村委会,他直接奔大刘的办公室。进屋后,他轻轻地推大刘几下,他说,喂,醒醒呗,睡过站了,火车都到俄罗斯了。
大刘翻个身,从沙发上掉到地上。他一下子醒了,坐在地上揉揉眼睛,看清眼前是王俭,他说,王哥,你还没回家?
王俭说,你不走我能走吗?我不得给你站岗放哨吗?
大刘从地上爬起来,他扶了扶眼镜,突然指着王俭的脸说,王哥,你的脸上咋的了?
王俭抬手摸了一下,说没事,刚才骑车子摔倒了。说着扭过脸去,向窗外张望着。
大刘往前走几步,他转到王俭的眼前,用手扶着眼镜脚,仔细地看着。他摇着头说,不对,我都摔过多少回了,咋没摔出你这水平来呢?这家伙摔得,指盖子印还在脸上呢。
王俭推大刘一把,他说,去去去,就你眼尖。赶紧回家吧。今天晚上我在这儿值班了。
大刘坐回到沙发上,他说,王哥,带烟没?我的烟抽没了,给根烟抽。
王俭掏出那半盒玉溪扔过去,大刘捡起来,看了一眼,说,我操,上档次了,都抽上玉溪了。说着拿出一支来,把烟盒放进自己的兜里。他说,见面分一半,那半你都抽了,这半应该归我了。
王俭又撵大刘一遍,让他赶快回家。大刘抬起头来问,我走了,你晚上吃啥?你想喝西北风呀,这大热天的,连西北风都不刮。王俭说,我是吃了饭来的。大刘听完哈哈大笑,他说,你别跟我扯蛋了,你是让嫂子撵出来的,你当我看不出来,你吃一肚子气吧。
王俭让大刘说得有点不好意思,他说,那也不用你管,一会我上东头小卖店买点吃的,将就一口就得了。
大刘听完接着大笑,他说,就你这样,你敢去小卖店?你也没照照镜子吧。
大刘的这句话提醒了王俭,他转过身,走到门后面的镜子前照了一下,见脸上有三道血印子,两条在左脸上,另一条在右脸上。左脸上的那两条一边长,像两条铁轨一样并例着;右脸上的那条,从耳根子那里开始,一直通往下巴底下,开始很重,越往后越轻了,一直延伸到衬衣的领子里,给人的感觉像是一根射线,大有无限延伸的意思。
王俭用右手摸着右脸上的血印子,他骂了一句,说,操他妈的,这个潮种老娘们,你往哪儿挠不好,专门往脸上忙乎,等明天我回去还收拾她。
大刘站起来,来到王俭身后,他说,王哥,你可得了吧,你要是能收拾了她,也犯不上跑出来了。明天回去她不再收拾你,就算烧高香了。
大刘说着拉开门,站到走廊上。他说,王哥,你在这值班吧,我得回家了,回去晚了,我也得挨收拾。说完头也没回地走了。
王俭给大刘带上门,回到自己的办公室里。他把大刘给他的另一盒玉溪拿出来,刚打开盒,他就想起大刘刚才说的那些话了。是啊,自己脸上这样子,咋上东头小卖店买东西去。大刘的眼神还不算太好,他都能一眼就看出这是挠的,何况那些眼神好的?不去小卖店,那自己晚上吃啥?
想到吃的,王俭突然觉得自己已经很饿了。中午吃饭时,刘芸磨磨叽叽的,他就没吃多少。再加上刚才又回一趟家,来回跑了十多里地,也确实应该饿了。
他捂着肚子骂起大刘来,说这个王八犊子玩艺,还知道我不能出去买吃的,你倒是给我整点吃的再走啊!
王俭骂过几句,突然想起办公桌里还有一袋蛋糕。二十多天前,张老五家的蛋糕厂开业,老五给村委会这些人每人送了一袋,让大伙尝尝。王俭当时刚喝完酒回来,只打开包装吃了一块,就顺手放到写字台下面的那个小橱子里了。他想等晚上带回去,偏赶上晚上又有应酬,之后就忘记了。
王俭把椅子从写字台前挪开,他蹲下去,从小橱子里找到那袋蛋糕。坐回到沙发上,王俭的脸上显现出一丝笑意,心里也多少有些许安慰。
王俭把手伸进盛蛋糕的口袋里,又把手拿出来了。他感觉捏到的已经不是蛋糕了,干巴巴的,跟他家里驴圈的粪蛋子差不多。王俭盯着袋子瞅一会儿,再次把手伸过去,他自言自语地说,再干巴也是白面做的,总比以前的苞米面大饼子好吃。说完,他拿出一个来,使劲地咬一口。还好,能咬动,这一口下去,竟咬下一半来。
王俭嚼了几下,感觉一下子咽下去确实有些困难。他想倒点热水,就着水往下冲。就在他俯身向前去够茶几上的暖瓶时,他看见大刘正站在门口冲着他在坏笑,大刘手里头拎着两个大方便袋,里面鼓鼓囊囊的。
王俭的手停在暖瓶把上,他冲着大刘说,你不是回家了吗?大刘说,我要是早知道你还备有干粮,还费这个劲干啥?大刘把方便袋放到茶几上,他也顺手拿起一块蛋糕,看了看,用另一只手指着蛋糕说,就这玩艺,和石头蛋似的,没等你吃饱,你那几颗老牙不硌掉才怪呢?
王俭把手里的半块蛋糕放回到袋子里,他说,其实挺好吃的,不信你尝尝。64年挨饿时,要是能吃上这样的东西,那得多高级别的干部。
大刘说,我不尝,你还是留着吧,等那天再让嫂子撵出来,赶上我不在时,好歹能垫补一口。以前想吃上这样的蛋糕,确实不容易。但现在吃这样的蛋糕,也确实不容易----是不容易咽下去。
大刘打开桌子上的方便袋,开始往外拿东西。第一个方便袋里有一袋猪蹄子,两袋鸡爪子,两袋五香花生米,还有一袋榨菜咸菜。第二个方便袋里是一瓶白酒和四袋奶油夹心面包。
王俭把那袋蛋糕往茶几边上推了推,他先拽过一袋鸡爪子来,边撕着包装边对大刘说,看来你小子还算有良心,我以前也没算白疼你一回。这些东西够我吃两顿的了,天也不早了,你赶紧回家吧。
大刘嗷地一下叫起来,他说,我操,你想独吞呀?这是咱们俩的晚饭,今天晚上我也不回去了,在这儿陪你了。
王俭听后很感激,他没说什么,只是把从袋里拿出的第一个鸡爪子递给了大刘,又从茶几的下层摸出一个茶杯来,放在他刚才想倒水的那个茶杯旁边,开始倒酒。大刘把鸡爪子叼在嘴里,把一个单人沙发移至茶几的对面,两个人开始面对面地边喝边聊。
在两个人都干掉一杯白酒后,大刘才问起王俭因为啥让老婆撵出来的。王俭说别提了,刘芸现在变得胡搅蛮缠,望风扑影,我是不乐意在家跟她生气,就上这来躲一宿。大刘在给王俭倒酒时,他摇着脑袋说,你家嫂子可不像老段家那娘们,一定是你做了啥对不起人家的事了,把她惹急眼了。王俭说,我他妈的都不知道咋回事,就扣我一脑袋屎,生怀疑我跟小兰有瓜葛。大刘你跟我这些年了,你说说,你王哥是那种人吗?大刘把空酒瓶子放到茶几下边,他抬眼看着王俭,说嫂子说话也不能空穴来风,好好的咋想起说这事呢?王俭说,可别提了,还不是因为小兰去看孩子。接下来王俭就把他和刘芸打仗的经过跟大刘叙说一遍,大刘听完,把刚端起来的酒杯往茶几上一墩,说兰桂花这张破嘴,真拿她没法了,就是没个把门的,有的也说,没的也道。
07
第二天早上,老段第一到单位的。大刘听到动静,赶紧从自己的办公室里跑出来。两人打过招呼,大刘说,段书记,你快去看看吧,老王摔着了。
老段听后显得很紧张,他问大刘,这是多暂的事啊?人送到医院去了吗?大刘说,不用送医院,没多大的事,就是脸上划破点皮,在他办公室里呢。
老段好象是松了口气,他埋怨大刘,说你这人说话咋一惊一乍的,吓我一跳,我以为摔得挺严重的呢!
老段打开书记室的门,把他的那个皮兜子放到屋里。他想坐下歇一会,再去看老王。他刚把椅子挪正,看到大刘还跟在他身后,他便问大刘,你今天咋这早就上班了?大刘抬手向上推了推眼镜,他说我昨天晚上就没回家,在这儿住的。老段又问大刘,说老王啥时候来的?大刘说他也没回家,也在这儿住的。老段说,这不对呀,昨天下午我明明看着他走的,比我早走半个多小时呢,咋又回来了?大刘说,这事都怨我,前几天我们一个邻居找我去镇政府办点事,昨天晚上一定要安排一顿,这事我是通过老王给他办成的,所以我就打电话把老王也叫来了。我们几个在街里喝酒,都10点多才散。在路过西河套那片沙棘子林时,老王一不留神,就出溜到路边的沟里去了。我怕老王半夜三更的回家,吓着他孙子,我们俩就回村委会将就一宿。
老段没吱声,他转身去主任室看王俭了。
第二个上班的是小曹,他在路过大刘屋门口时,让大刘叫进屋。大刘把王俭挨摔的事又跟他叙述一遍。小曹没等听完,就风风火火地跑向主任室了。
兰桂花是上午九点到村委会的,她在路过小曹办公室门口时,被小曹叫到屋里。她从小曹的屋里出来,也直接奔王俭的办公室。
上午,班子成员开会,研究后营子村的薛明承包村果园的事情。大伙一致通过,当场签了合同。薛明很高兴也很感激,中午请村委会的人去街里的海鲜楼吃饭,所持的名义是给王俭压惊。
吃完饭,已经是下午的三点多了。王俭要回村委会,老段说反正回去也没事,大伙不如就直接回家吧。
大刘要送王俭回去,说是他打电话把老王请出来的,现在摔着了,他得去跟刘芸解释一下。小曹和兰桂花听后,也要跟着去。没等王俭开口,大刘赶紧说,这事跟你们俩没关系,人是我叫出来的,该向嫂子赔礼道歉的是我,你们跟着起啥哄。咱们这些人叫呼拉欢地去了,好象老王摔得多严重似的,嫂子不更担心吗?
大刘的说话很让同志们信服,小曹连连点头说,你看人家大刘,怪不得戴个眼镜,想问题就是比咱们周到。赶明个咱们别让他干会计了,让他当个狗头军师吧,当会计大屈他的才了。
大伙在饭店前分手,老段和小曹一路向南,大刘和王俭一路向东。兰桂花和薛明本来可以一起走一段路的,兰桂花说她回娘家有点事,留在街里了,剩下薛明自己往北去。
大刘和王俭进院时,刘芸正在西屋哄孙子。亲家母听到动静,来到当院看一眼,跟王俭打个招呼,说大哥回来了,便回西屋了。
王俭他们进屋坐下,王俭要给大刘沏点茶水。他放好茶叶,端起暖瓶一看,里面一滴热水也没有。他不好意思地冲着大刘摇摇头,大刘赶紧说他不渴,抽颗烟就走。大刘的这句话,倒是提醒王俭,他赶紧推开电视柜下边的一块兰色的拉玻璃门,从里面往外找烟。王俭先摸出一盒硬包石林来,又把手伸进去,摸出一盒云烟来。他一只手拿着一盒,比较一下,便把那盒石林打开了,抽出一支来递给大刘,自己也叼上一支,这才把那盒云烟也递给大刘,说这个留着路上抽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