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红正要从头去梳理一下这个恶梦,班娜的声音在她耳边又响起来,好像是从很遥远的地方被风刮过来似的,撞在她身边的墙上。班娜说,嫂子,你应该去饭店看看,那里还有一帮人呢。你不照个面,咋说也不好看。
班娜率先从椅子上站起来,低头看着楚红。她的目光像两个钩子,拖着楚红的双手,硬是把她拉了起来。楚红知道,这个一直看不起自己的小姑子,说话虽然是轻声细语的,却带着一种不可抗拒的成份。这种力量来自她的地位,毕竟她是这个家唯一有正式工作的,是政府机关的公务员,是全家人引起为骄傲的人物。
班娜走到外屋,在脸盆前停下来,她像蚊子似地在楚红的脸上叮了两下,问楚红洗洗吗?楚红摇摇头。楚红的脸上确实很干净,虽然是有两天没洗了,却不像班娜的脸上留有哭过的痕迹。班娜也可能是因为楚红的脸看起来很干净才故意问起的。
从昨天晚上,楚红突然就没有眼泪了,就像抽水机在作业时突然停电了一样。家里的一些至近亲属的眼睛,都是越来越红肿了;而她的眼睛,由于失去泪水的浸泡,由红肿又恢复到原来的样子。她的眼圈泛着淡青色,反而把眼睛衬托得更大些。她已经察觉到了,很多亲戚都在因此而注视着她,都在以一种很诧异的神情诘问着她,甚至在言谈话语中,怀疑到她与班国义之间的情感问题上了。再加上他们结婚五年多还没有孩子,这就让这些人的这种怀疑,显得更具有可信性了。
班娜洗脸时,楚红去里屋给她找来一条毛巾。等楚红把毛巾再送回里屋,把外屋门锁上时,班娜早已截下一辆出租车坐进去了。她靠在副驾驶的位置上,眼睛向前看着。听到楚红关上后边的车门子,她仍用那种柔弱而硬朗的口气命令司机,说去市府路的百姓酒家。她旁若无人的样子,让楚红觉得自己立即变成了一个局外人似的,因为丈夫的离去而跟班家人没有关系了。这让楚红又想起这个恶梦开始时的情景。
楚红一直没有手机,班国义的手机里存储的家里人的电话号中,只有班娜的。班国义出事后,警察第一时间通知的是班娜,她是在往楼下跑的时候,把电话打到楚红所在的那家小超市里的。
电话是超市老板大郑接的,他只哼啊地应答几句,就把电话挂断了。大郑走到楚红面前,只是小声地告诉她,说你去市医院一趟吧,你对象出了点事。楚红吓了一跳,她急忙问出啥事了?大郑说不知道,打电话的人没说。楚红问谁打来的电话?大郑犹豫一下,说一个男的,可能是你对象吧。楚红松了口气,她脱下工作服,换好自己的衣服,又跟大郑打个招呼,说如果没啥事,我下午就上班。她刚走到门口,才掏出自行车的钥匙来,又被身后跟过来的大郑叫住了。大郑说,你别骑车子了,打车去吧,快点,也安全。楚红说没事的,反正也不远,十来分钟也就到了。大郑没再说什么,他越过楚红,先跨出门口。等楚红跟出来时,大郑已经拦下一辆出租车了。他从上衣的口袋里掏出十块钱来,递到车窗里边。楚红边拉车门边说,郑哥,不用,我这有零钱。司机回头问楚红去哪?大郑在车窗外说去市医院。司机摸出两块钱来,往车窗外递去,大郑已经转身回屋去了。司机转身把钱递给楚红,说去市医院,八块钱就够了。
车停到市医院门口时,楚红看见林中文也打车到了。林中文是班娜的丈夫,也在政府机关当公务员。他平常说话走路都方方正正的,今天显得有些匆忙。他只是冲着楚红挥了下手,示意跟着他走,就跟头流星地进了医院。林中文没去住院处,而是绕过那栋八层的大楼,向后走去。楚红没来过这座医院,她不知道医院的后边是啥地方,也紧跟着林中文急匆匆地走着,两个人之间,差有十来米远的样子。等绕过第二栋那个三层的老楼,楚红看到后边是几间小平房后,她就感觉到有些不对劲了。她喊一声小林子,见林中文没回头,又喊两声林中文,见他仍然没回头。楚红小跑起来,她刚到小平房的门口,就听到里边传来班娜的哭叫声。
楚红闯进太平间,她只看班国义一眼,就和班娜一样,堆坐在地上了。林中文是先拖起班娜的,他搂抱着她,手不断地拍打着她的后背,虽然没说话,但班娜的哭声渐渐地小起来。林中文慢慢地推开班娜,指了指楚红,俩人便一起走到楚红跟前,把她从屋子里拎出来了。这时,家里的几个至近亲戚也陆续地赶到了,大郑也赶来了。他们都去太平间里看过后,女的就陪着楚红和班娜在门前大哭,男人便围到林中文身边去研究下一步应该怎么办理。
大郑远远地站在旁边,一副不知所措的样子。这个家里的人,除了楚红,没有人认识他,大家都以为他是医院的工作人员或者是看热闹的。而此时的楚红,身子软得像根藤蔓,要是没人架着,自己已经站立不住了。她的两只手交替着向太平房这边够着,似乎要抓到什么。那些亲戚在她的周围形成个人墙,把她和班娜圈在中间。班娜扶着楚红,其实她也站立不稳,她们俩个人就像两根木杆,只能靠彼此依存着,楚红根本没看到大郑的到来。
大郑抽了支烟后,往前走了几步,来到林中文跟前。他看出来了,这个人应该是这个家现在最主事的。他拉了林中文一把,自我介绍说,我是大郑超市的,楚红在我那里上班,你们现在得用钱吧,我过来送点钱。林中文和大郑握了握手,便来到那群女人的身后。他拨开人群,对楚红说,嫂子,你们老板来了,说给送点钱来,你看交给谁?楚红好像是没听见林中文叫她,还在哭喊着,她的哭声已经不强烈了,被抽搐声所掩盖。她的喘息很急速,像从山上滚下来的石头,一路磕磕绊绊的,却是越滚越快,失去控制。林中文只好扯一下楚红的袖子,把刚才的话又重复一遍。这次他说得声音大些,周围的人都听到了。有的人就忙里偷闲地回头瞅大郑一眼,班娜也听到了,她也回头看一眼。班娜转过头来,没好拉气地对林中文说,你就收着吧,回头跟嫂子说一声就行了。
班娜对楚红的态度,在这两天里,是经过两次明显转换的。第一次就与大郑的出现有关。原来她搀着楚红的手是紧紧的,是很负责的。从看到大郑后,变得松驰下来了,只是一种形式了。第二次与楚红的泪水有关。从楚红没了泪水后,班娜不再乐意跟她说话且离她远远的,像陌生人的样子,那情形都跟现在差不多。
班娜从打上车后,连头都没回过一次。她把头靠在座背上并歪向窗子那边,她的长发从座背边上垂下,被从车窗缝隙钻进来的风吹得飘荡起来,在楚红的眼前晃动着。有几次,楚红想跟班娜说说话,她把靠在座位上的头扬起来,做好了说话的准备,可一时又找不到可说的话题。她的身体好像也不支持她的行动,只好往后一仰,又躺下去了。
出租车驶出万福镇,便快起来,沿着万福路,向市里窜去。
万福镇离市内大约有十华里的路程,楚红的家住在镇子的紧东头,离镇中心也有差不多一里地。如果把万福镇算做这个城市的郊区,那么,楚红家住的这个地段,又像是万福镇的郊区。楚红家的这四间北京平房子,是班国义的父亲留下来的,至今房照上还是他父亲的名字。
班国义的父亲原来是钢管厂的工人。十年前,在车间的一次事故中被电死了。为了安抚家属,钢管厂便安置班国义去接父亲的班,同时也赔偿他家一笔数目很可观的钱。家里虽说出了丧事,却因此耀眼起来。那些赔偿,让班国义娶到了楚红这么个漂亮媳妇,也让班娜顺利地念完了大学。按说应该还剩一些的,只是他父亲走后不到三年,他母亲得了经神病,一直在经神病医院治疗着。剩下的那些钱,基本都让老太太给花费了,而且到现在还在花着。
万福镇不算是城市,但楚红嫁到这里来,在她家乡人的眼里,就算是进城了。楚红的老家在一个很远很偏僻的大山沟子里,她初中毕业后,就来这个城市里打工了。她跟班国义是经别人介绍相识的,当时很多人夸他们是郎才女貌,但见过他们的人都明白,那个“才”是跟钱有关的“财”,是说楚红看重班家的条件才嫁给他的。按说班国义的身材长相并不算太差,但跟楚红比起来,差距就显得很大了。他的一张嘴比楚红的两张嘴还大,他的两只眼睛加在一起也没有楚红一只眼睛大;他没有楚红高,但体重差不多顶楚红一个半人还多。他们走在一起,有点像一头牛犊子领着一只梅花鹿的感觉。
班娜两口子从外表上看,确实不怎么般配。但结婚后,他们的确度过几年好日子。那时班国义工资开得挺多的,家里还有积蓄。楚红就是从那时起,才辞掉原来饭店的工作,来到大郑的超市的。这儿虽然不如饭店的工资高,但工作相对地清闲些。两个人都休班时,便骑上摩托车去市里逛商店,看电影,也花前月下地浪漫过,他们的情感就是在那个阶段培养起来的。唯一遗憾的是,楚红的例假来得不正常,有时几个月不来一次。班国义领着她去医院看过,也吃了好多药。每当楚红为此闹心时,班国义总是安慰她说,没有孩子更省心,等过几年实在治不好的话,就抱养个小女孩。
班国义只在钢管厂上了三年多的班,单位就破产了。他没啥文化,也没啥技术,再找工作显然是不可能的了,只好在家门路边上摆个修理自行车的地摊,每天的收入也不过十块二十的。因为还得负担母亲的治疗费用,两口子的日子就越来越紧巴了。到了今年春天,家里的日子实在是艰难了,班国义这才下决心考证借钱买车干起出租的。
从地理位置上看,万福镇算是这个小城市的后院吧。这个城市的好处这里没得到多少,就连集中供热和供水这些基础设施,这里都没有。但城市不要的东西,都扔到这里了。这个城市的垃圾掩埋点设在这里,这个城市的火葬厂和公墓也建在这里。火葬厂就在楚红家后边的山上,离她家也不过半里地。楚红刚来到这里的那几年,都不太敢往后山上瞅的,每次看到那个大烟筒冒着黑烟,就觉得那地方是一个张着大嘴的怪物在吃人。这几年她倒是不怎么太害怕那个大烟筒了,但下过雨后,村里的女人都到后山上去捡蘑菇,她却从来没敢去过。今天上午她是第一次去山上,就眼睁睁地看着丈夫被那个怪物给吞了,她也就跟着晕过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