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租车停在百姓酒家的门前,班娜下车后就径直地进去了。她应该算这里的常客,她的单位就在这附近。在选择饭店时,是她提出到这儿来的,说她跟这儿的老板认识,能便宜些,还能拖欠一段时间。楚红也是听到可以拖欠才同意到这里来的。这两天,家里的钱花得跟流水一样,大郑送来的三千块钱花光了,楚红手里的两千块钱也花光了,这还不算班娜他们两口子花的,据班娜说,他们也花出去一千多了,楚红再也拿不出钱来了。昨天晚上,她让班娜再给她张罗点,班娜说他们家暂时也没现钱了,他们的钱都买成基金押在股市里,这段时间大盘跌得厉害,不能取,就是现在取,也得一周后才可以提到现金,不赶趟的。楚红不太懂股市的事,但她不怀疑班娜是在搪塞她,在这之前,她就听过班娜两口子多次提到股市与基金这样的话。
楚红在跟班娜说到借钱时,是在给医院结算完账目后,当时大郑也在场。大郑从上午来这里后,一直地没离开。他跟林中文一起,跑前跑后地忙着打理着火化前的事情。大郑当时并没说什么,等班娜两口子离开后,他才对楚红说,你别着急,明天我再给你送些钱来,再有五千够不?楚红也不知道还要花费多少,但他一听到五千这个数字,就吓得赶紧摇头,说不用了不用了。等说完后,又觉得不借钱,明天的事怎么办?不从大郑这里拿,又到哪儿去拿?她连忙改口说,不用那么多吧,再有三千两千的还不够吗?大郑很真诚的说,还是拿五千吧,往后用钱的地方多着呢,烧纸节和处理保险理赔的时候,哪地方不得花钱。我的钱你不用惦记着,反正也没啥用项,在银行放着也没几个利息。
大家都在饭店的小餐厅坐着,四桌子人中,差不多都是班国义家的亲戚。属于楚红这边的,只有她的弟弟楚伟和她姐姐楚香。楚红的娘家除了这两个人外,也没什么至近的人了。她的母亲倒是还健在,但这种场合也不便来的。老班家的亲戚占据着三张桌子,楚伟和楚香坐的那张桌子上,只有林中文和班国义的两个表姐在陪着。旁边空闲着三个椅子,显然是留给楚红和班娜的。
楚红进屋时,班娜已经挨着林中文坐下了。楚红到各桌上打个招呼,也来到班娜他们这桌前,她看了一眼林中文,问大郑走了?林中文说走了,我留他吃饭,他说店里有事,就回去了。楚红没再吱声,挨着她姐姐坐下来。
这两天,大郑的出现让楚红感觉很意外。她没想到大郑会在事发的当天就赶过来,也没想到他是这么的仗义,拿来了八千块钱,连个欠条都没收。她虽然在大郑超市上差不多五年班了,跟大郑也不过是正常的老板与雇员关系。两个人平常都没啥话,也没共过啥事情。只是今年春天楚红家买车时,她跟大郑借过五千块钱。但他们没有两个月就还上了,是用她的工资和班国义出车挣来的钱还的,是他们还的第一份欠款。她知道大郑的手头里也没有多少钱,这些年大郑挣的钱,都扔到医院了。大郑老婆得的是乳腺癌,做过两次手术。第一次把胸前铲平了,第二次把肋骨上的肉都剔除了,最后也没能留住她。在前年夏天扔下大郑和女儿自己上路了,现在也埋在楚红家后山的公墓里。那段时间,大郑都好几个星期不来超市一次,这里就靠楚红她们六个店员支撑着。大郑平常对她们都不错,她们几个都兢兢业业的,比老板在的时候还负责任。等到大郑料理完他老婆的事后,她们跟大郑结算,账目竟然连一毛钱都没差。从那之后,大郑对她们六个人也就放心了,超市里的事,他管得很少,把更多的精力放在照顾他女儿的身上去了。
林中文从内心里也挺感激大郑的,说这两天多亏大郑了,要就光靠他自己,有些事还真想不周全,真不知道咋办好,等哪天有机会,找个好点的饭店,他请大郑好好地喝一顿。他的话刚说完,就感觉到左肋被拳头碓了一下,他侧头看见班娜正在瞪他,便慌忙改口说,嫂子,我每桌安排了八个菜,你看行不?楚红并没看到班娜与林中文之间的小动作,但她从林中文的语气的转换里,似乎感觉到刚才发生了什么。她只是机械地点点头,说你看着办吧。
宴席进行得挺匆忙的,基本没有人喝酒。楚红和班娜两口子各桌上倒了一圈酒,人们只是形式地喝一口就都放下了。饭吃得倒是挺快的,很多人都是两天来没吃一顿饱饭了,现在逝者入土为安,心情也稍微缓和些了,都有了饥饿感。就连楚红也觉得今天的饭吃得特别地香,她几口就把一小碗米饭扒拉到嘴里,竟然忘记吃菜了,期间楚香往她的碗里夹过两次菜,她把菜当成饭一起扒拉到嘴里了。
楚红本来想再吃一碗饭的,看到旁边有人搁下筷子,站起来要走,她也只好站起来送人家到门口。人们陆续地都吃完了,她只好在门口站着,逐个地送着。期间她还再次想到过饭,想等人都走光后,她再回来吃点。她记忆中,自己都应该有三顿没吃饭了。昨天中午就没人说起吃饭的事,晚上楚香递给她一个馒头,她只嚼了几口,就被班娜叫走给班国义换鞋去了。寿衣是林中文和大郑他们买来的,随寿衣带来的那双鞋大点,班娜从她哥身边路过时,竟然碰掉了一只。班娜就发脾气了,把林中文骂了一通,说必须得重买,他哥走路本来就慢,要是鞋再不跟脚,那以后就没法行动了。因为别人不知道她哥的鞋号,她让楚红跟她去换。她们从寿衣店回来后,楚红把鞋给班国义穿上,就再也没有吃的欲望了。
楚红送走最后一拨人回到餐厅时,服务员已经开始收拾桌子了。班娜去巴台跟老板娘说会儿话,签了个字,算是把账结过了。楚伟要来几个方便袋,把剩菜打了包,递给楚香说,姐,我直接就回去了,你在这儿陪我二姐几天吧,把这些菜拿回去,这几天你们不乐意做菜,热热吃。
从饭店出来,楚伟去车站,班娜两口子也打车回家了。楚红目送着所有的人都走后,她突然有了眼泪,而且这泪水来势凶猛,拱得眼框子有点难受。这时她才突然意识到,这两天那种折磨着她的东西,其实不是悲伤,那应该算是恐惧、惊慌、委屈、无奈和无助,顶多算是一种痛苦。她的那种放声大哭,其实也不是悲伤的表现,只是一种发泄,就像人心里难受要找个没人的地方大喊几声;是一种惊叫,像走路时突然看见一条蛇在脚下而自然发出的声音;是一种附和,就像领导在上边讲话,你走神了,本来没听到他讲的是什么,听到大家都在鼓掌,你也跟着鼓起掌来,有时候为了表现自己,比别人拍得还响亮还持久;是一种被夹裹着的无意识的反应,就像一群人走着走着都低下头去,在地上寻找着什么,尽管你不知道他们在找什么,你的眼睛也会跟着自然地在地上扫描着一样。此时,楚红确实产生一种想哭的需求,就像刚才在饭店里产生的那种饥饿感一样。
可楚红的眼泪刚刚溢出来,就被楚香的声音给阻止了。她说别哭了,都哭差不多两天了,你不要你的眼睛了。楚香说着就挥手拦下一辆出租车,她先拉开车门,把楚红推到司机旁边的那个座位上,她自己到后边去坐了。
楚红坐下后,司机侧过脸来问她去哪儿?看到她在流泪,便在几分钟里,接二连三地瞅她四五眼。身边坐着个陌生的男人,而且还不住地瞅着自己,楚红的那点悲伤一下子又没有了。她也像中午班娜那样,把头靠在车窗边上,任由进来的风吹着,也就是几分钟,不但流在脸上的泪水被吹干了,就连噙在眼中的泪水也被吹干了。
这个司机看起来不到三十岁的样子,人长得挺帅气的。特别是他的那双眼睛,炯炯的,象是能看到人心里去的样子。楚红看到司机总在侧身瞅自己,便有些生气担心甚至是憎恨了,她几次想提醒他注意安全,别东张西望的。她认为班国义可能就是因为疲劳或者注意力不集中才出事的。
班国义出事的头天下午,接了个大活,送一家三口人去省城。他回来时,都是晚上的十二点多了。当时楚红也没睡,她在绣一个十字绣,边绣边等着他。自打班国义干上出租那天起,楚红就开始做这个东西。她绣十字绣不是为了自己家挂,她是给卖十字绣的人做手工。班国义不同意她做这个,说怪费眼睛的,挣那个钱不值得,不如他起个早或贪点晚,多拉一趟活计来得快。
班国义到家时,看到楚红还在绣十字绣,又嚰叨她一次。楚红说我不是为了等你吗?有个营生做着,差点困,要是干等,早睡着了。班国义似乎不太领情,他说你到点就睡你的,等我干啥?你看哪个出租司机是准时准点回家的。我要是一宿不回来,你还一宿不睡了?楚红说你不回来,我睡不着。班国义听后便嘻嘻地笑起来,楚红问他笑啥?他说没看出来,你还是个离开男人睡不着觉的人,你这个地主婆子,是不是等着我交公粮呢。班国义说的是他们两口子间的黑话,打结婚那时起,两个人就把做爱说成是交公粮。这是班国义首先提出来的,但这并不是他的原创,是他从一篇小说上学来的。
楚红翻班国义一眼,说看你灰头土脸的脏样吧,我才不稀罕要你的公粮呢。我去给你做口饭吃,你去洗洗吧。班国义说他吃过了,在回来的路上吃六个包子,他也不想洗了,明天抽空去洗个澡,班国义说着就脱衣服上床睡下了。楚红也有些累了,她也躺下了。关了灯后,班国义来了兴趣,他搓手摸脚地想交公粮。楚红怕他太劳累,便说我嫌你脏,今天收公粮的休息,明天再交吧。班国义并没怎么强求,但表现出恋恋不舍的样子。他在楚红的身上连三迭四地摸了几把,才勉强翻过身去睡了。
现在,楚红想起来,后悔没满足班国义的要求,也产生出一些伤感来,她的眼睛再一次潮湿了。她把头往外扭了扭,却突然看见火葬场那个大烟筒了。她的心一紧,眼泪被吓回去了,那个大烟筒也转出了视线。
下车后,楚红匆忙地进院了。等楚香付完车费进院时,楚红已经进到屋里了。从院门口到屋门口,大约有七米多的距离。楚红一直紧低着头,她的心都跳到嗓子眼了,她害怕瞅见后山上的那个大烟筒。她甚至感觉到空气中正弥漫着一种糊焦的味道。她有些恶心,吃到胃里的那点东西,好象在往上拱着。她进屋后,趴到水池子上吐了几口,并没吐出啥东西来。她刚要直起腰,觉得一阵眩晕。她扶着水池子站了一会儿,才觉得好些。楚香在身后问她怎么了?她摇摇头说没事。楚香看出她的状况,说是这两天累的,你睡一会儿去吧。楚红刚坐到床上,她本来没打算马上就睡,她想跟姐姐说几句话,甚至跟姐姐再哭一场,却又一阵眩晕袭来,她不得不迅速地躺下去,再就啥也不知道了。
楚红再次醒来时,已经是夜里的10点多了。她醒后看到楚香也睡在她身边,她翻了翻身子,楚香便醒了。楚香坐起来,看看墙上的时间,她很歉意地说,你看,我寻思眯一小会儿,结果睡过头了。你饿了吧,我去给你做口饭吃。说着就要下地,楚红抬手揽了姐姐一把,说我不饿,你饿吗?楚香打了个哈欠,说她也没觉得饿。楚红说,那就别做了,等明天早上一起吃吧。楚红觉得自己说话时,还开着灯,但楚香啥时候关的灯,她便不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