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国富被她吓得脸都黄了,他赶紧摆手示意,让薛平媳妇小点声。而她还把意思给理解错了,以为李国富不收她的钱呢。她把手里的钱挥了挥,又提高些嗓门叫道,别人的你都收了,凭啥不收我的?你看我眼珠子上有眵目糊是咋地?李国富感觉此时此地实在没法跟她交流,便伸手把钱扯过来,点着头,陪着笑脸说,好、我收,你别嚷,我收下还不成吗?薛平媳妇看李国富把钱抢过去了,脸上的怒气立即烟消云散。她也像完成一件什么任务似的,转过身,边走边说,到我班了,我还得上山浇地去呢。你买那种雷子鞭,爱响,听着心里敞亮,解气。她说最后那句话时,正好走到李国武家门口,还扭头往院里指了指。
李国富把钱紧紧地攥在手里,好像稍一松动,那钱就能爆炸一样。他知道薛平的这个钱,跟别人的不一样,他要是不收,薛平媳妇敢跟他急眼,敢跟他吵个没完。别人捐钱买鞭炮,表达的是一种公愤。这几年,李国武把村上能卖的东西都卖了,钱都让他挥霍了。这种众怒看起来力量很大,但具体到某个人身上,不过是千分之一,而薛平家对李国武的仇恨,却是百分之百的。
合庄有个倒闭的砖厂,都多少年没开工了,只有个打更的老头看着。五年前,被薛平包下来了,签订三年的合同。头两年基本是没挣着钱,到了第三年,刚刚有点起色,合同却到期了。李国富看到了利益,就暗中指使他小舅子跟薛平竞标。他们俩一唱一合的演双簧戏,活活地把砖厂从薛平手中撬走了。为此薛平找镇政府上访过,也到法院起诉过,终究没人家钱大财粗,不但没搬倒人家,自己还窝囊出一身的病来,这两年治病又把挣的那几个钱都花光了。李国武导演的这件事,不只是把薛平的饭碗给砸了,还在砸碗的同时,把他家仅有的半袋大米也给扯起来倒进了猪圈。所以,别人对李国武的怨恨,只是想打他一顿出出气,而薛平是连杀了他都好像是不解恨似的。
李国富回到屋里,刚走到西屋门口,就听老婆在东屋里问他,说薛平媳妇来干啥了?她在门口嚷嚷啥呢?李国富赶忙回答,说没啥事,来买豆腐。老婆又问,不是没买吗?她给你钱干啥?李国富一听,知道老婆早就醒了,啥都看到了,只是没听清楚内容罢了。他不想把买鞭炮的事主动说出来,只好硬着头皮将谎言进行到底。说人家是想明天买点豆腐,先把钱交了,让我给她留着。老婆听后惊叫起来,说这真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她咋还想起吃豆腐来了?她捡着金元宝了?李国富没理会老婆的话,他也没心情再睡觉了,便扭头去了豆腐房。
下午,李国富这边的豆浆刚开锅,李国林就来了。李国林和李国富是一个老太爷的嫡子。他们这辈哥们九人,李国林排行老二,李国武排行老五,李国富排行老六。李国林的肺不好,长年累月地咳嗽,从打去年秋天,不知道听谁说的豆浆能治咳嗽,便每天下午来喝一碗豆浆。在刚开始喝的那几天,他是每喝完一次,总是放在碗边五毛钱。李国富知道二哥家日子过得挺困难的,他说啥也不要,两个人撕撕巴巴,你推我让的总闹扯半天。可李国林又天生好脸,只喝了五天,就再也不来了。李国富烧开锅后,打发老婆去叫,他还是不来。李国富没办法,就去找二哥谈判,最后哥俩答成协议,按月算钱,每月十块,月底结帐。
李国林进到豆腐房后,李国富只是抬头瞅一眼,又蹲下去烧火了。他们每天都能见无数次的面,彼此也就不用客气了。李国林每次进屋后,到锅台后把他的那个专用碗拿起来,涮去灰尘,自己盛了一碗,蹲到门口上,一边咝喽喽地喝着,一边跟李国富聊几句闲话。今天,他的一碗豆浆都喝完了,也没说一句话。期间李国富问他,北大地的苞米浇完了吗?他点点头,李国富看他快喝光时,问他再添点吧?他摇了摇头。
喝完豆浆,李国林把碗又放到原来的地方,顺便掏出二十块钱来,放到碗的边上,他指着碗说,老六,把钱给你。李国富正拿着木头勺子在锅里搅和着,他侧身看了一眼,便停下来说,二哥,上过月给过了,这个月还没到日子,忙啥。李国林站在门口处,勉强挤出点笑意来,说今天又卖了点鸡蛋,家里暂时也没有用钱的地方,就先给你吧。
李国富在第一眼看到钱时,以为是十块钱呢,就接着去干活了。可他在跟李国林说话时,看到李国林的眼睛还盯在钱上,他也跟着又看了一眼,原来是两张十元的叠在一起,只是底下的那张稍微偏了点,露出个毛边来。他还是有点疑惑,以为自己看花眼了,就伸手巴拉一下,确认后,他迭忙说,二哥,不是说好了,每月十块,你给我二十干啥?
这会儿,李国林已经退到门外去了。他往东院看了一眼,小声地说,有十块是给你的,那十块,是给你五哥的。李国富一时没明白咋回事,说给他的钱,送他家去,给我干啥?说完了,才反应过来,抬眼再去瞅李国林,见他低着头,已经走到院子当中了。李国富搅和着锅里的豆浆,不时地看一眼锅台上那二十块钱,他知道二哥还在为那两扇排骨耿耿于怀呢。
去年年初时,李国武给李国林办了个低保,上级每月救助他九十七块钱,这样算下来,一年也有一千多块的收入。当时全庄的人都说,李国武这次还办了件人事。到了腊月份,李国林把家里喂了一年的肥猪杀了。他干不了重活,他家的力气活,都是左邻右舍和本家的几个兄弟帮他干,他觉得有个欠情,就炖了一大锅杀猪菜,请大家喝酒。在酒桌上,李国林两口子还特意敬李国武一杯,说从有了救济后,家里的日子宽松多了。
大家酒足饭饱后,老大李国栋问李国林,说这猪肉是留着自己吃,还是想卖点?李国林说自己吃不起,只留下头蹄下水和油,剩下的全卖掉,得给孩子交学费呢。李国栋说那你就别上集上去卖了,我们几个给你分了吧。我们也省得上集上买了,两省事。在座的各位都知道这猪没吃过饲料,肉格外地香,刚才都尝到了,便积极呼应。当天,就着杀猪匠在,大伙把肉给分了。李国武没要肉,他说过年有人给他送肉了,家里有两个后腚坐呢,就称走了两扇排骨。别人拿回肉后,没几天都把钱算了,按市场上最高的肉价算的。只有李国武,从拿走排骨后,便黑不提白不提了。
李国林以为他忘记了,在今年五月节前,两人说话时,特意提醒过一次,说他今年又喂了个猪,比去年那个还大,过年还杀,还请大伙吃杀猪菜。李国武点点头,说好,就是我搬到镇上去了,只要你给我个信,我也回来。他说话的语气轻松,神情自若,像压根就没有那回事似的。李国林也不敢再说啥了,他怕惹恼了李国武,把低保给搅黄了,只好忍气吞生地算了。但这事,在李国林心里总觉得拐扭,他在喝豆浆时,跟李国富说起过。他还特意嘱咐李国富,说你五哥这人,指甲盖太长了,雁过拨毛,刮着蹭着一溜皮。以后你跟他来往时,得加点小心,那可是个六亲不认的主,啥事都做得出来。
傍黑天时,李国富老婆从山上回来了。以往她进院后,都到豆腐坊门口看一眼,和李国富闲搭搭几句,汇报她都干了啥活,听到了啥事,问丈夫晚上吃啥,再去做饭。今天她没有,径直就奔正房了。
李国富闻到炒菜的香味,便赶紧压上豆腐。在去正房吃饭前,他溜到大门口,把铁门上了锁。每天晚上,他吃完饭后,都出去到李二歪家门前再坐一会儿,今天他决定不去了,他担心有人再给他钱。下午他粗略地算计过,没交钱的,还有十来户人家,他也害怕这些人再找到家里来。他已下定决心,明天卖豆腐时,就把鞭炮买回来,这样谁再给他钱时,也就有拒绝的理由了。
晚饭很丰盛,老婆做了三个菜,一个土豆炖茄子,一个韭菜炒鸡蛋,还用小葱绊了个大豆腐。李国富进屋时,菜都摆在桌子上了。老婆还把他那个带着蓝扛的酒壶和酒盅,也放到桌子角上了。望着桌子上的酒具,李国富愣了,立即扭头去看老婆的脸色。老婆不太管他喝酒的事,你喝呢,你就自己去拿,不喝就拉倒,他们结婚这十六年来,她还从来没给他主动端过酒,今天是大姑娘上轿,头一回。
李国富认真地观察着老婆的表情,但除了淡然的平静,看不出别的来。但老婆越是这样不动声色,他的心里越是没底。他首先想到的还是鞭炮的事,他知道这事就像鞭炮一样,早晚得爆炸。中午他在西屋炕上躺着时就分析过,这事一经让老婆知道,挨骂是肯定的,他也做好了接受的准备。老婆虽然也憎恨李国武,她不会反对大伙出钱买鞭炮。当时如果她在场,也可能参与掏钱。但她肯定反对这个花炮是由自己出面去买。老婆是个压事的人,来合庄这么多年了,跟左邻右舍从没红过脸,啥事都有个谦让。所以,李国富在那时便决定,这种挑事的事,他不能主动跟老婆说起,等她啥时候问到头上再说。
在吃饭前,李国富把电视打着了,这是他这半年多来养成的一个习惯。孩子不在家了,这个家好像是一下子少了好多人。特别是吃饭时,两口子一个炕头一个炕稍地坐着,大眼瞪小眼,没精打彩的。打开电视,屋里热闹起来,他也就差点想儿子了。他乐意看二人转或小品,每天这个时间段,县里的电视台有个综艺大放送节目,所播的节目全是这类东西。他打开电视时,正在播着的是赵本山的《卖拐》,电视台把这三个系列小品放在一起按次序播放着。尽管看过多少遍了,他还是边喝酒边嘿嘿地笑着。老婆坐在他对面,低头吃几口饭后,便抬眼看他一眼,见他笑得正开心,老婆突然说,你早晚也得让人忽悠瘸了。李国富转过脸来,他感觉老婆的话中好像有话,便紧张地看着她,想着怎么对答。但老婆扔出这句话后,又低下头去吃饭了。她再次说话时,话题又跑到地里的活计上去了。
鞭炮是在第二天上午九点多钟买来来的,装在豆腐箱子里。李国富在回来的路上就想好了,这东西不能往家撂,容易惹出动静来。在走到村子西头时,他把三轮车停在路边,看看路上没人,拎着那个盛鞭炮的编织袋子,跑进路边的树林子里去了。那儿有个带树洞的大柳树,树洞长在半腰上,足可以放下这袋东西而不被人发现。
藏好鞭炮,李国富回到家里。老婆听到铁门响动,便从屋里迎出来。他把三轮车刚停在院子当中,老婆便奔过来,掀开豆腐箱子看了一眼,见里边只放了几斤猪肉,便拎起来进屋去了。李国富把豆腐箱子搬进豆腐坊,回到正房后,往脸盆里舀了两瓢凉水。他在洗脸时,听到老婆在身后漫不经心地说,五嫂子他们星期天搬家,都准备好了,上午我碰见她了,说了会儿话。李国富把捧着水的手停下来,水滴滴嗒嗒的流到他裤子上。他急着问,她没说别的吧?老婆一边摘着手里的菜一边拉着长音说,没有,她就说明年要把她家那几亩地包给咱们。
第三天便是星期天。吃过早饭,李国富打发老婆去李国林家借筛子,说黄豆里招虫子了,他想筛筛。老婆头脚刚走,他就给葛连打电话。他把李国武今天搬家的消息和存放鞭炮的地点告诉葛连。他没让葛连做什么,但葛连在电话那边不停地说,你放心吧,我明白。
搬家的车是8点多到的。这几天,李国武的老婆已经把要搬走的东西都收拾利索了,打好包放在那里。跟着李国武来的几个小伙子下车后,连抬带扛的,不到两个小时,车就装好了。在他们装车期间,当街集结很多人,大伙都接到葛连的通知,该上山的也不去上山了,集在李二歪家门前,边聊天边向这边张望着。他们都觉得不亲自听听自己掏钱买的鞭炮声,有些吃亏。而以葛连儿子为首的几个半大小子,早就把那袋子鞭炮从树林子中搬出来,挂到树丫上去了。这帮玩艺见到鞭炮,比见到他亲娘老子还亲近。他们坐在树荫下,巴眼望眼地等着那辆汽车启动的那一刻。
看到李国武一家人上车后,那些坐在李二歪家门前聊天的人们,都向这边涌过来。李国武站在车箱里,以为大伙是来送他的,老远就向大家挥着手说,乡亲们,别送了。以后要是有事,上镇政府找我。
人群在车后站成一面墙,大家都直着脖子看着,没人吭声。
汽车刚刚打着火,鞭炮声就响起来了。李国武这时才咂磨过味道来,他气得站在车上跺着脚大骂起来。
李国富打早上就没出院门。他老婆给他送回筛子后,说出去呆一会儿,便去李二歪家门前了。看到老婆走后,李国富搬了两捆秫桔戳到前边的院墙边上,又找来个凳子放在墙下。他站在凳子上,身子躲藏在秫桔后边,顺着空隙,向院外看着。当他看见李国武站在车上跺着脚大骂时,他也在心里骂道,活该,你他妈也忒不是人了。兔子还不吃窝边草呢,你都不如个兔子,还想打我老婆的主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