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顿好老太太,李连开始给家里人分配工作。他让大壮先去通知老六,之后再通知庄上的亲门近枝。他说你六叔办事周到,就让他当支客的吧。大壮刚走出门口,李连又把他喊住了,他说不管去谁家送信,那怕家里只有个孩子,进屋也得磕头。大壮答应一声,说这事我早就知道。
李连安排他的两个孙子去外庄送信。他告诉他们,说家里所有的亲戚都要通知到,你太奶奶活着时,对他们都不薄,现在升天了,他们总得过来送送吧。他还让两个孙子转告那些亲戚们,说咱们这是喜事,进院时不准放哭声。俩个孙子听完后,没像他爹那样忙着走,哥俩站到窗台边,找来两页纸,开始拉名单。那个地方哥哥去,那个地方弟弟去,按着路线分得一清二楚。
李连的老婆似乎对刚去逝的婆婆有些恐惧,她站在屋门口外,探着头往里着着。李连冲着老婆点点手,示意她到屋里来。他老婆跨到门里,又站住了。李连看了老婆一眼,显得有些气愤,他冲着老婆大声地嚷道,那是咱娘,有啥怕的?他老婆又往前走了两步,站到炕跟前来了。李连往地下瞅一眼,他老婆也跟着回头瞅一眼,李连这才对他老婆说,娘这事最少得闹扯三天,厨房这块的事就交给你了。咱们别心疼钱,把菜饭整得像模像样的。等一下你们这些老妯娌来了,让他们帮你支了着,活计让她们那些小妯娌去干。你也给她们分一下工,千万别冷淡了客人。说完他又抬头看了一眼站在墙角的志刚媳妇,说这几天,啥活计也不用你干,你就把孩子经管好了,天冷人多,别让孩子感冒着,等出殡的时候,孩子还得扛幡呢。
志刚列好名单,拿过来给爷爷看。李连逐个人名念了一遍,说好像没落下谁,你们俩就照着这个单子送信去吧。志强临走时,凑到爷爷跟前,他小声地问爷爷,说我们到那儿,进屋也得磕头吧?李连往志强的脑袋上拍了一下,说连你爹都磕,你能不磕吗?咱们给人家磕头,不是为了别的,算是替你祖奶奶把生前的恩怨都了结了,让她老人家无牵无挂地上路。
两个孙子刚走,李连老婆便在外屋招呼,说老六来了。李连赶紧从炕上跳下来,他走到当院,老六也正好走到他们跟前。李连双腿一屈就跪下了,冲着他的这个叔伯六弟磕了个头。老六上前把李连扶起来,他说,昨天晚上我来时,不是还没事吗?啥时候走的?李连说正好九点,刚走一会儿。
李连没让老六上屋,把他拉到房檐底下,先掏出烟来,两个人点上。他跟老六说,这几天我也让老太太折腾懵了,啥事就得你替哥操心了。我把一切权力都交给你了,你看咋办合适咱们就咋办。你重点负责接待这方面的事,凡是来的人,都告诉他们,咱们当喜事办的,千万别让大伙哭。我娘行了一辈子好了,别让她在去天堂的路上有啥牵挂。李连说着就转泪了,他扭过头去,冲着墙,擤了几把鼻涕。
大壮通知完合庄这几十户本家,刚回到家门口,就被他爹叫住了。李连让他赶紧骑上摩托去街里买孝布,说一会人到齐了,还没准备孝布呢。大壮问爹买多少合适?李连把手伸到帽子里面挠了几下头皮,说这个我也说不好,你就先来一匹吧。这东西剩下也瞎不了,可以做褥子里,要是不够了,那可寒碜了。
老李家的族人陆续地都来了。老六站在门口上,挨着个地嘱咐,让他们千万别哭。李连跪在院当中,每进院一个人,他都磕个头,吓得那些兄弟媳妇和侄媳妇们都绕到东边园子里去了,顺着墙跟往屋里走。
人到得差不多后,老六来到李连跟前,他把李连拉起来,说大哥,来的都是自个家的人,你就不用这么在乎了。咱们先把棺材抬出来吧。
李连娘的这口棺材,在十年前就准备好了,是上好的红松做的,寿木是李连用他们院子里的二十二棵杨树换来的。那时他娘的身体还很硬朗,还能拄着拐棍上集。李连本来没打算这么早给他娘预备后事。可他娘不让,说早晚得预备的事,早预备比晚预备强,省得到时候抓瞎。他娘说过几次后,李连看娘天天惦心得像块心病似的,便答应了。棺材做成之后,他娘扶着棺材头哭了,说她这一辈子算是没白活,就是马上死了都值得。当时合庄很多上年岁的人,也都来参观过这口寿材。这些人都背地里羡慕得不得了,回去后,都跟儿女们话头话尾地叨念过,表达了渴望之意。
棺材有一人来高,底下带着座子。主体和座子能分开,所以搬起来并不十分地费劲。李连的五六个侄子,三下五除二就把棺材抬到当院来了。他们按着老六指定的地点和方位,把棺材摆放好。
大壮不到十分钟就返回来了,摩托车后座上捆着一卷子白布。他把布抱到屋里,他的几个婶子早就把剪子准备好了。老六站在外屋门口招呼李连两口子,说大哥嫂子,你们进屋来吧,开始破孝了。
合庄的破孝是有顺序的,必须从长门长子开始,按着远近亲疏依次排列。谁带什么样的孝帽,穿什么样的孝服,都有着很严格的规定。在长长的送殡队伍里,懂行的人只要是看一眼,就能知道这人与死者的关系,也能分清楚他们的辈份来。破孝算是真正的量体裁衣,除了亲哥们之间可以相互通用外,两口子所穿戴的都不一样。因为志刚和志强去送信还没有回来,他们两人的孝就由志刚媳妇保管着。
人们戴上孝,下一步就该准备报庙了。我们不妨把报庙理解成到庙上给某人报个名。人离开了这边,从报庙的那时起,就算是纳入那边的管理程序了。他的灵魂在没指路升天之前,就暂时居住在庙里。
老六找几片大小相等的正方形黑纸,从黑纸的四个边向里剪成麦穗状。相对的两个边中间,留下一块同样呈正方形的完整的地方。再找来一根秫桔,取一尺多长的一段,把剪好的这些黑纸,包在秫桔的一头,用线扎起来,做成一个人的形状。那棵秫桔相当于人的身体;黑纸中间完整的地方,包裹成人头;那下面飘散的麦穗状的纸条,就相当于衣服什么的了。老六把做好的这个“人”交给李连,让他捧着,在他娘的身边转了三圈,他娘的灵魂就算附在李连手中的这个“人”身上了,这个“人”此刻便是李连的娘了。李连抱着他娘走在最前头,后面跟着家族里的那些人,慢慢地向庄西头的小庙走去。
家里的这些人中,拎着桌子,拿着碗筷,抱着纸钱。他们在庙前的空地上,摆放好桌子和供品。李连把他娘依靠在庙门前,大伙烧过纸钱后,悄无声息地回来了,李连娘就算在庙上的暂住人口了。
以往庄上的老人去逝,在不是喜丧的情况下,报庙的这些人在回来的路上,都要放声大哭一场的。目的不仅仅是为表达哀思,更主要的是告诉庄上本家以外的人,意思是这个家的老人去逝了,你们有想来帮忙的,或者来吊唁的,可以来了。
在破孝的那会儿,李连就让他的叔伯侄子去请阴阳先生了。他们报庙回来,阴阳先生也到了。先生问过李连娘咽气的时辰后,他掐指算计一下,说午时正点可以入殓。说完他掏出手机看一下时间,告诉大伙现在应该着手准备了。
李连让大壮媳妇先打一盆白面糨糊,他想把棺材里面用白纸糊一层。这种做法是从老辈子沿传下来的,相当于现在的房屋装修。人们都害怕这期间有仇人在棺材里面做手脚,这个活便从来不让外人插手,因此很自然地落到儿子或孙子的身上。这时大壮又去街里去买菜了,志刚和志强哥俩也都没在家,李连便成了唯一的人选。
李连刚糊上第一张白纸,本家的一个叔伯孙子匆匆的跑进院。那孩子边跑边喊,说大爷爷,不好了,庙前的场院着火了,你快去看看吧。李连听后没顾得多问,招呼着身边的几个兄弟和侄子就往庙前跑去。
合庄的这个小庙,建在西头的一片苞米地边。现在是农历的十月份,地里的苞米早就收回去了,只有那些割倒的苞米桔还在地里扔着。李连在往庙上跑的路上,他就感觉到了,现在刮的是西风,火势会往庄子这边漫延。他边跑边招呼那些跑在前边的人,说西边不用管,赶紧在东边打开一条火道,别让火再往前走就行了。先跑到地方的那几个年轻人,在火头前边两三米远的地方,把苞米桔抱走,往身后几米远的地方扔。等李连跑到跟前,已经打开一条一米宽的隔离带了。李连没跟他们一起去抱苞米桔,他绕过火场,来到小庙跟前,看到他娘还在庙前好好地站着,他心里才算松了一口气。他再绕回到着火那块地里时,隔离带能有两米宽了,火势也不再往前走了。他告诉他的一个叔伯弟弟,说老九,你领着他们在这看着,等火灭了再回去,我先走了。
李连回到家里,老六领着家里的几个人已经把灵棚搭好了。阴阳先生用白纸写好一副挽联,老六正往灵棚的门口的杆子上贴呢。李连在回来的路上点燃一支烟,也不知道是烟呛得还是风吹的,他的眼角上挂着两滴泪。他没顾得进屋,便又到灵棚里去糊棺材了。
快到正午时分,大壮父子三人前后脚地都回来了,救火的那帮人也回来了。院子里一下子热闹起来。阴阳先生掏出手机看一眼,说事情赶得挺好,啥事也没耽误,人也都到齐了,看来贵府老太君真是有人缘啊,吉时已到,入殓吧。
李连老婆把给老太太早就准备好的被子拿出来,李连亲自给他娘盖好了。他招呼大壮和他的两个孙子,爷四个每人拎着褥子的一角,很平稳地把老太太放进棺材里。爷四个又抬起那个棺材天,轻轻地扣上。
大壮媳妇在棺材头前放上一张方桌,上面摆放好刚从合庄小卖店买回来的三盘子蛋糕。大壮从厢房里找出一个也是早准备好的瓦盆,放在供桌前面。桌子上摆上香炉,点上蜡烛,旁边还放了一大堆香和纸钱,是供那些前来吊唁的人用的。
李连先给他娘点燃第一路香,在瓦盆里烧了第一叠纸钱。大壮和他的两个儿子也跟着先后上了香,烧了纸。阴阳先生告诉李家的人们,说从现在开始直到后天出殡前,这里就不能离开人了,也不能断了香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