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话第二次报号,佟满贵刚把毛衫从瑞芳手里接过来,才穿上一个袖子。这次他听清楚了,是老家打来的。
自从佟满贵父亲去逝后,老家就剩母亲一个人。佟满贵虽然每周都和母亲通三到四次电话,都是他打给母亲的,母亲很少打电话给他。在母亲看来,说会话儿就花去好几块钱,有点不值。
佟满贵记得,去年一年,母亲总共打过五次电话,其中三次,是他家这三口人生日的前一天打来的。母亲只是提醒一下,说明天谁过生日。孩子和他过生日,母亲就跟瑞芳说,嘱咐瑞芳别忘了。等瑞芳过生日,母亲就跟他说,嘱咐他别忘了。另外的一次是他父亲烧二周年的前几天,母亲告诉他,你要是忙就别回来了,她去坟地烧点纸就算了。佟满贵说我们不忙,就是再忙,这事也得回去。母亲说要是回来的话,你就自己回来吧,留瑞芳在家给孩子做饭,孩子的功课可耽误不得。还有一次,就是春节前几天,母亲打来电话,她告诉佟满贵,说前院他二大爷得了肝癌,疼得要命,城里能不能掏弄到大烟,要是方便的话,想法给他弄点,春节带回来。母亲说二大爷没几天活头了,给他买啥好吃的他也吃不下去了,买点大烟是给他最好的礼物,别心疼钱。母亲说话时用的是商量的语气,但佟满贵知道,这就是命令,就是让他必须弄回去。母亲知道他能弄到那东西,佟满贵的父亲也是这种病,在治疗无效的情况下,佟满贵就是用这种东西,给父亲维持了将近三个月的生命。
佟满贵没有顾得把毛衫穿上或者脱下来,便跑到茶几前接起电话。以往他跟母亲通电话,第一句总是问母亲吃饭了吗?接下来再问母亲吃的什么。他每次给母亲打电话,也总选择吃饭这个时间段前后。他知道自从父亲去逝后,母亲就不乐意象模象样的做饭了,每天总是做一顿,吃一天。他怕母亲这样将就下去,把身体拖跨了。用母亲的话说,佟满贵光经管她吃饭这一项,每月用去有电话费,就能够她这个月买菜的了。
这次佟满贵没顾得说吃饭的事,他开门见山地问,妈,你咋的了?母亲说,我没咋地,我挺好的。佟满贵问是不是家里有啥事?母亲说是有点事,想和你商量商量。佟满贵听母亲的口气,知道应该不是啥大事,他悬起来的心也就放了下了。他对母亲说,妈,你等一下,我穿上衣服。母亲说这才几点,你就睡了?佟满贵说我刚吃完饭,还没睡。母亲说没睡你脱衣服干啥?是不是吃饭吃出汗了,那更不能脱衣服,会感冒的。
佟满贵把听筒放在茶几上,赶紧把那件新毛衫穿上。瑞芳过来帮他正了正肩,拽了拽后襟,说挺合身的,也挺好看的。
佟满贵再次拿起听筒,他说,妈,你说吧,啥事?
母亲说这两天你抽空回来一趟吧,咱们庄上要修高速路了。现在各家各户都忙着盖房子,你看咱们家咋办。
佟满贵没听明白母亲的话,他笑着问,妈,你说啥呢,咱们庄上还修得起高速公路?
母亲在电话那头也笑了。她说,你看我这嘴,说事都说不明白了。不是咱们庄上修,是上头修,打咱们庄上走。
佟满贵应了一声,说这是好事啊,我正好想买车呢,要是修了高速,以后回家方便了。
母亲说还回什么家啊?听说高速串过咱们庄子,到时候房子都拆了,哪还有家啊?
佟满贵听后,竟高兴得大叫起来。他说好啊,真是太好了。妈,你听谁说的,消息准吗?
母亲说好啥呀,这几天都急死我了。村长说飞机打年前就在咱们庄上边转游,早就看好咱这块地方了。前两天,又有人扛着仪器来这里测量过。现在家家户户都在忙着盖房子搭屋,西院你二叔家今天就动工垒墙了。
佟满贵听后不解地问,不是都要拆了吗,还盖房子干啥?
母亲在电话那头又笑起来,她说,我的傻儿,亏你还是个买卖人,这点脑瓜都没有。现在多盖出一间房子,到时候就能多赔不少钱。现在全庄子的人,连地都懒得种了,都在忙着盖房子。
母亲停顿了一下,佟满贵听到母亲巴搭两下嘴,可能是说得口干了。
佟满贵刚想问母亲啥打算,还没等开口,母亲又接着说,我就是想和你商量这个事,咱家院子里已经有六间房子了,想盖也没地方盖了。听人家说,上边赔钱是按着房子的好坏赔的,咱家的房子是老房子,值不了几个钱,你不是卖装修材料吗,有没有卖不了的库底子,要是有,你拉回点来,咱把这三间正房里外重新装修一下,让它变成新房子,到时候不也能多给点钱吗?
佟满贵听了母亲的话,他皱了一下眉头。家里的房子他清楚,还是二十年前盖的那种土坯房。父亲原来没打算佟满贵能考上大学,他是想等儿子毕业后,像合庄的其它人家那样,给儿子盖房子,娶媳妇,完成一个父亲的使命。可是一纸录取通知,打乱了父亲所有的计划。父亲知道儿子这一走,以后再也不可能回合庄了。因此家里的房子,也就没有再盖的必要了。
在当时,哪户人家考出一个大学生,这在十里八村的也算是一件新鲜事。人们上集赶店从合庄路过,遇见认识人,总要打听一下,说你们庄子考出去的那个状元,是哪家子的?庄上的人就指着佟满贵家的那几间土坯房告诉人家。问的人就啧啧嘴,摇摇头,说这真是鸡窝里飞出个金凤凰。这话传到父亲耳朵里后,父亲觉得再让金凤凰住这样的鸡窝,面子上有些过意不去了。他围着房子转了一天,第二天就开始拉砖买瓦,第三天就找来了瓦工,把原来的土墙四周又包了一层青砖,把屋顶上扣上红瓦,只用了五天,一栋砖瓦结构的新房就这样产生了。
对于母亲提出的方案,佟满贵并不感兴趣。他知道母亲能想出这么个办法来,也是受他父亲当年土房改砖房的启示。这些年来,值得母亲炫耀的就这么两件事,一个是他的儿子,一件就是这栋房子。母亲之所以不乐意来城里,就是留连这栋房子。母亲曾对佟满贵说过,看着这房子,就像看见你父亲一样。
在父亲刚去逝那会儿,佟满贵为了接母亲进城,他几乎每个月都回合庄一趟,给母亲讲城里的好处,吃水不用去井里打,只要一拧笼头,水就到了;上厕所不用出屋,掀一下座便盖,就可以了;冬天不用生炉子,天一冷,暖气就来了;出门不用走着,一招手,就有车停在身边。母亲听后摇摇头,说城里再好也不如她的小院,好歹还有个菜园子,想吃啥就种点啥,每天给菜浇水,施肥,有个营生。没事的时候,和老邻旧居的说会话,这一天也就稀里糊涂地过去了。后来佟满贵在母亲面前哭过,把他家里的亲戚找来做说客,甚至给母亲下过跪,都没管用。最后,母亲说多暂这房子塌了,她多暂进城。
这两年,佟满贵一想到母亲在乡下一个人孤苦伶仃的,他就恨这房子,恨不得让这房子早一天塌了。其实他也知道,母亲不上城里来,她留恋老家只是其中的一个原因,更重要的是她不想给儿子来添麻烦。但佟满贵觉得,母亲这样想是毫无道理的,是不理解儿子的苦心。他在外面飘荡这些年了,从情感上需要有老人在身边。他虽然在市里有房子,有事业,但时时刻刻处于没家的感觉里。在他的意念中,家就是妈,妈呆的地方那才是家。母亲不到她这里来,他有怨气,但这种怨气又不能跟母亲去撒,最后都集中到乡下的那几间房子上。现在母亲提出装修那几间房子,他打心眼里不赞成。他对母亲说,妈,要我看这么着,明天我再托人打听一下,要是真的,到时候咱们再说行吗?
母亲犹豫了一下,她说那你得快点打听,现在家家户户都行动了,就剩院里没地方盖房子这几家了,要是那天上头真定下来了,咱们再装修就不赶趟了。
放下电话,佟满贵还沉浸在兴奋中。他认为这条高速公路的出现,一定会加快母亲进城的进程。他对瑞芳说,这回好了,不用再等了,妈不是说等房子塌了才来吗?这次不用咱们费心了,政府替咱们解决了难题,真要把老家是的房子拆了,到时候妈自己主动就来了。
瑞芳也显得很高兴,她说到那时候,咱这个家才算个真正的家了,也省得这里一半外一半的,老的天天惦心着小的,小的又天天惦心着老的,都不省心。
第二天早上,单位刚上班,佟满贵就关起门来,给他在市政府工作的一位同学打电话,询问高速公路的事。他同学说,这条高速公路就是锦赤线,的确从你们老家那里经过,置于占不占你们庄子,现在还不好说,不过,两个月后就定下来了。
佟满贵在门市里接电话或者打电话有个习惯,不管那边电话铃怎么响,也不管这件事有多着急,他总是先把门关好,这个习惯是瑞芳给他养成的。
在瑞芳还没跟佟满贵结婚之前,她就在一家建筑装饰材料商店打工。那家商店数他的学历最高,是学理科的高中生。老板没啥文化,算帐时总是忘记进位,老板娘就让瑞芳管帐,因此,啥事也就不背着她。几年之后,瑞芳对这个行业的货源,销路,价格比老板都清楚了。那时佟满贵刚刚大学毕业,他是学民建的,分配到市六建公司,他常常去这家商店购买材料,一来二去的,跟瑞芳就混熟了。老板为了叼住佟满贵这块肥肉,千方百计地给他们提供相处的机会,瑞芳请假,只要说是和佟满贵去约会,老板不单照发工资,还给她算加班。
他们结婚后,正赶上佟满贵在公司红火的时候,他负责公司的各种材料购进。他们两口子一商量,就绕开瑞芳的老板,直接跟厂家联系起业务。后来六建越来越瘦,被胖起来的二建一口吞掉了。
二建吃了六建后,吐出一些骨头渣子,佟满贵就是二建当骨头渣子吐出来的。佟满贵下岗后,两口子就大张旗鼓地干起了装饰材料。从他们俩干装饰材料那天起,佟满贵每次打电话,瑞芳就过来把门关上,她不能让她的那些打工者知道她们的进货渠道,进货价格。久而久之,佟满贵就养成了这个习惯。
佟满贵打完电话,便扒着门口喊瑞芳,瑞芳进屋后,随手又带上了房门。佟满贵对瑞芳说,这真是天遂人愿。我刚给我同学打完电话,咱妈说的那事可能是真的,锦赤高速的确打咱家那里经过。这下好了,不用两个月,妈就能来了。说完,他冲着瑞芳打了个响指。佟满贵每次谈成一笔生意或是有了啥高兴事,他在跟瑞芳说完后,都会把姆指和中指捏在一起,在瑞芳的眼前划一个半圆,发出一声很清脆的响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