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芹来到妹妹跟前,把筐子往地下一扔,气呼呼地说,没有我们婆婆家这样过日子的,开春时我就念叨,留出一块地来种点菜,他们谁都不听,说有当院的园子就够了。当院总共鸡腚眼子那么大个地方,还有两棵李子树遮着,种两畦子黄瓜,没等开花就落秧子了。这大夏天的,还得上集买菜吃,你姐夫挣的那几个子,都买菜了,你说说这叫啥人家啊?害得我这个出门子的闺女,每天和要饭似的,还得回娘家来划拉菜。
大芹边发着牢骚边把高粱上的豆角扯下两把来,扔到地上的筐子里。
瑞芹看姐姐跟在她身后,摘的豆角都是些没长成的嫩妞子,她有些心疼,却又不好意思说。她便顺着这条垅往前清理露水,走出十几步后,再跨到旁边的那条垅上,往回清理着,等再回到姐姐跟前时,与姐姐一起往前摘。
姐俩并排向前摘了一段,大芹也学着妹妹的方法,给自己开路了。两个人唠过几句闲话,大芹说话的口气变得缓和多了。她先叹了一口气,说女人一辈子,只要摊上一件好事就够了,那就是找个好婆家。娘家好不好的,不算个啥事,呆几年就走了,婆家最重要,从出嫁那天起,就得从人家那儿一直呆到老。要是嫁个有钱有势的,后半生的事都解决了,谁还天天下地里来干这个。
大芹比瑞芹大五岁,但在瑞芹的感觉里,却像大出一辈人似的。她平常就不愿意跟姐姐说话,她认为姐姐太俗气,三句话不来就提到钱,好像这一辈子就是为钱活着。在她姐姐没出门子前,两个人一说话就顶嘴,后来姐姐出门子了,虽说仍然在一个庄子住着,但再回来时,性质变了,好歹也算是回娘家,瑞芹跟她差一不二的也就不那么叫真了。
今天瑞芹本来就心烦,听大姐从进地就在那唠叨,便更心烦了。她说既然你这么看得透,当初你咋不挑个有钱有势的人家,干嘛嫁到那个大山沟子里去?
大芹换成很无奈的口气说,我不是没长你那样的脸蛋和身子吗?要是我长得顶住你一半好看,我也不会落到今天这个地步。女人的长相就是她一生最大的本钱,你可要把你的本钱用活了,不能捧着个金碗要饭吃。我看你姐夫给你介绍的这个就挺合适的,日后你要是享福了,可别忘了我们。
瑞芹听姐姐又把话题扯到她身上来了,她把手里的豆角狠狠地摔进筐子里,她冲着大芹嚷道,我不图希那个,你也别跟我提我姐夫,我才不搭他这个交情呢。
大芹站在那儿愣了一会儿,她说我们也没想让你搭我啥交情,哥哥有,嫂子跟着穿大花鞋,别人谁能借上啥光?我这是为了你好,你不为自己想,也得为咱爹妈想想。你都二十四了,爹妈能不犯愁吗?你看咱妈表面上不说,心里也总惦记是回事似的。我知道你一直念着二柱,可人家不是不干吗?咱们又不是没去提过?二柱哪点儿好呢?又没考上大学,日后能不能挣碗饭吃都两说着,看着白白净净的,那又不是摆设。要我说,你就趁早死了这份心吧,就是他们家现在同意了,咱们爹妈也不会答应的,吃一百个豆子,还不知道个豆腥气完了。
大芹的这番话,把瑞芹心底的伤疤又揭开了。
瑞芹对王俭家,确实有着一份怨恨,但她只恨王俭一个人。当初于婶去王俭家提亲,二柱在县里头上学,不知道;二柱娘乐意,却又当不了家;就这个王俭,不同意也就拉倒了,他还满庄子地嚷嚷,说他儿子将来要去北京上大学,要留在机关当干部,要说城里的媳妇,农村的姑娘再好也不要。话传到瑞芹耳朵后,臊得她一个多月没敢出来见人。
昨天下午,瑞芹从爹嘴里知道二柱没考上大学后,她着实兴奋了一阵子。这等于是打了王俭一个嘴巴子,她觉得解气。可到了晚上,她的心里却再也放不下二柱了。她在想二柱现在会咋样?他爹是不是在为难他?外面的人会咋议论这件事。二柱似乎成了一根火柴,又燃起她的一线希望。她知道她家是不可能再去提这个事了,她现在所盼望的,就是王俭家能托人来提媒。早上她匆忙地跑开,本来是想到这里静一静,好好想想自己应该咋办。她逃避姐夫说的那件事,实际上是在待等二柱的这件事。现在瑞芹终于明白姐姐来摘豆角的意图了,她没好拉气地问大芹,是爹让你来的,还是我姐夫让你来的?
大芹往前撵了几步,语重心长地说,不管是谁让我来的,大伙都是为了你好,咱们就着这个机会,把事定下来,让他们老王家后悔去吧。
瑞芹来到大芹跟前,她把姐姐的筐子拎起来,把里面的豆角倒到她的筐子里,她哼了一声,说为了我好?我看是为了你们好吧。你在这儿慢慢摘吧,我回家了。说完便顺着原路返了回去。大芹在后边叫她几声,她连头都没回。
瑞芹低着头在路上走着,在路过王俭家的芝麻地头时,正赶上二柱娘正在地里拔草。二柱娘打老远就跟她打招呼,瑞芹应答着,匆忙地走开了。在走出来十几步后,瑞芹把筐子放在路边,低下头假装系鞋带,她从腿边往后看了一眼,见二柱娘还站在那里望着她。
05
这几天,于婶一直没去王俭家串门,她有些顾虑,她不知道在说起二柱的事时,咋去安慰王俭两口子。
于齐从打那天走后,再没回来过。前天小磊要李子,于齐就让小柱领着他来了。于婶边给他们爷俩打李子边问小柱,你爹你娘都挺好的吧?小柱说挺好的。于婶说他们没跟你二哥生气吧?小柱说现在不生了,他们见不着我二哥的影。于婶问你二哥干啥去了?小柱说他除了吃饭出来一会儿,整天躲在小屋里。于婶嗯了一声,便转过身来去问小磊,说你没惹你妈生气吧?小磊说我没惹妈妈生气,是爸爸惹她生气了。于婶没往下再问,她知道不是大柱惹于齐了,应该是于齐在故意地找大柱的别扭。
打完李子,于婶给小柱装上一方便袋,让他拎回家去,给大伙都尝尝。小柱领起小磊要走,于婶说你先回去吧,让小磊在这玩一会儿,下午让你嫂子来接他。于婶是打算让女儿回来一趟,她再劝劝女儿,别去难为大柱了。她知道女婿是个老实人,他在家里除了干活,啥事也不管,啥事也管不了。
到了四点多钟,二柱娘来了。当时于婶正领着小磊在当街门口玩,二柱娘说是来接孩子的,却没有领着孩子走的意思。两个人在当街站着说了会儿话,因为还有几个媳妇在跟前,她们俩说话的内容也只限定在喂猪喂鸡这些话题上。二柱娘看孙子只穿了个小背心,就问他的小褂呢?小磊说在姥姥家炕上呢,我去拿。二柱娘赶紧拽住孙子,说你别去,摔着,一会儿奶奶去给你拿吧。于婶听出二柱娘话里有话,她说那咱们就上屋坐一会儿吧,反正离做饭还早着呢。
两人进了院,于婶的心里便悬起来了。她害怕这几天于齐在人家不是好闹,人家是找上门来告状的。刚走到院子当中,于婶便主动往前凑了凑,赔着笑脸说,亲家,你是有话要说吧?是不是我们于齐又惹你生气了?二柱娘听后连连摆手,她说老亲家你别多心,我是有事要跟你商量,跟于齐没关系,你这想到哪去了?于婶听后放心地笑了,她说我寻思是于齐惹你生气了,要是真那样的话,你就跟我说,你看我咋收拾她。二柱娘也跟着呵呵地笑几声,说别看于齐原来是你闺女,现在她可是我儿媳妇,你想收拾她,那得先问问我依不依,今天早上我还跟孩子他爹说呢,要是以后能给二柱说个像他嫂子这样的,我们老两口子就算是上辈子行好了,过年我们给菩萨烧一尺高的香。
于婶把二柱娘让进屋里,二柱娘在走到外屋时,往西屋看一眼,她问于婶就你一个人在家?于婶说老头子领着孙女上瓜地看瓜去了,志军上班了,大芹去给葵花描肥去了。
他们来到东屋,二柱娘没上炕,她依靠在炕沿上。于婶又让过两次,她才把屁股跨上去一半,一条腿戳在地上。于婶来到二柱娘的对面,她也用相同的姿势坐下来。她问二柱娘,说有啥事你就说吧,只要是我能做到的都成,咱们两家子谁跟谁,帮你忙就等于是帮我女儿的忙了。
于婶说完后,觉得最后的那句话有些不妥当,就赶忙补充一句,说以后啥事不用你亲自跑,让于齐回来告诉我一声就行了。
二柱娘往前躬下腰,伸手抓起于婶的手,她说老亲家,二柱没考上学的事,想必你是知道了。这几天把我都愁坏了,孩子和个闷葫芦似的,不吱个声,我有心让再复习一年,他爹这个老犟种死活就是不答应,就打算让孩子下来干活了。老亲家你也知道,我们家的事,都是孩子他爹一手遮天,我做不了主。昨天我听于齐说,最近志军正在给瑞芹介绍对象,我是这么想的,能不能跟志军商量一下,让他那边先缓缓,你抢在前头再去老李家给牵个线,我相中瑞芹这孩子了,要是瑞芹跟二柱成了,我就心满意足了,念不念书的,我也就不在乎了。我昨天晚上跟他爹商量过,这回他爹也同意,你就帮我张罗张罗吧。
于婶低着头,瞅着二柱娘的手,半天没吱声。二柱娘又使劲地握了握,于婶这才抬起头来,说这事我可以去给你问问,谁让咱们都是实在亲戚呢!但有没有把握,这可得两说着。咱们一个庄子里住这些年了,李老疙瘩的脾气你也知道,不比你们家那口子强啥,上回他吃了个闭门羹,怕他一时半会的转不过弯来。
二柱娘有些不好意思地说,这事我知道,都是我们家那个死老头子的不是,他那张破嘴,天天是有的也说,没的也道,你告诉李老疙瘩,让他别往心里去,哪天我去给他赔个不是。你要是把这事给办成了,不光是成全一对好姻缘,也把他们老哥俩的矛盾给化解了。他们俩打年轻时就不对付,啥事都想争个尖,掐了大半辈子了。这往后要是也成了亲家,有儿女的面管着,也就没啥过不去的了。
两个人说完这个事,二柱娘匆忙地要走,于婶劝她再呆一会儿,二柱娘说别介了,你快拾掇着做饭吧,呆会儿大芹他们该回来了。于婶也没深留,她知道自从上次瑞芹和二柱的事没成之后,大芹见到二柱娘,总是爱搭不理的。如果两个人在这见到了,谁都不好意思。
二柱娘走后,于婶并没急于去做饭。她坐在当院的李子树底下,瞅着门口发呆,她在盘算着咋去处理这件事情。其实她现在要想的,只是一些具体的操做方法,指导方针在二柱娘说起时,她已经就定好了。那就是加速促进瑞芹的婚事,不能让她跟二柱成了,还得让二柱去复习,还得让他去考大学,一切按着王俭当年盖房子时的打算进行。
晚上吃饭时,于婶当着志军和大芹的面,又提起瑞芹的事。她问大芹,你妹子考虑得咋样了?大芹说前几天她只是不表态,这几天不知道犯得那门子邪,说啥就是不同意了。这个犟丫头,软硬不吃,你劝她吧,她当耳旁风,不往心里去;你说她几句吧,她还不乐意听,谁说朝谁去。我爹妈都愁死了,她也不着个急,依我看,她八成还在心里恋着那个二柱。我就讷闷了,你说二柱哪点降人,就他那样的,不是我瞧不起他,下地干活连个娘们都顶不住。
于婶把嘴里的饭咽下去,她抬头看着儿子,说男方那边没再催你吧?志军也跌忙把嘴里的饭咽下去,他说咋没催?前天我们矿长还问起过,我撒了个谎,说瑞芹去河北她大姑家了,让他们再等几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