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婶把筷子戳在桌子上,她先是摇摇头,说这也不是个长法。接着又叹口气,说瑞芹这丫头也真是的,要是在等二柱,那可就苦了她了。今天我听二柱娘说,还准备让二柱再复习一年。真去复习的话,这不又成了瞎子打枪——没准的事了。要是明年二柱还考不上,那还好;要是人家真考上了,上完大学,还不是得留在城里,还不得说城里的媳妇,那不是白等吗?这可又是一年的工夫,人这一辈子,总共才有多少个一年?
大芹听完婆婆的话,她说娘,下午二柱他娘来过吧?于婶点点头,说在这儿唠了好长一阵子呢。大芹连三迭四地把碗里的饭扒拉下去,她说娘,一会你收拾碗吧,我得回娘家一趟,说完转身走了。
志军吃完饭,于婶说,你也上你老丈人家呆一会去吧。你催催他们,让他们给个准信。这事不能再拖了。拖时间长了,让你们矿长咋想啊?好像咱们不办事似的。
06
第二天早晨,于婶起得很早,她都要把饭做好了,大芹才起来。于婶在做饭的过程中,尽量保持不弄出动静来,她想让儿子媳妇多睡一会儿,昨天晚上,志军他们两口子回来时,都十二点多了。
大芹来到外屋,看见没啥要做的了,就去水缸里舀水洗脸。于婶问她昨天咋那么晚才回来?大芹说都是瑞芹的事闹的,熬到半夜,还生了一肚子气。于婶问咋着了?大芹说同意了,多亏你说起二柱还念书的事,要不然她还不死心。于婶来到大芹身后,小声地对大芹说,二柱的事,咱们家里人知道就行了,出去可别乱说,好像咱们渗乎人家事似的。大芹往脸上撩了两把水,把脸上的香皂沫冲去。她说娘,你放心,我跟瑞芹说的时候,都没说是你说的。就是你不说,这两天,我也在琢磨着这样说呢。快让她断了这个念想得了。人家李矿长家条件多好,要是这门亲事成了,志军这个主任当得也就不用提心吊胆的了。等以后我小弟弟一旦考不上学,也让他去矿上干,省得下庄稼地了。于婶在大芹的后背上轻轻地拍了两下,说快点洗,我放桌子去了。
上午,于婶在当街遇见小柱,她问小柱你嫂子干啥去了?小柱说上北大地薅莠子去了。于婶回到家里,她告诉大芹别上山了,在家里看门,她说我上北大地看看咱们那片苞米旱不旱,我觉得该浇水了。
于婶来到北大地,她先到自己家地里看一眼,就奔女儿家的地里去了。她站在地头上,找到于齐正在薅的那条垅,迎着女儿往里薅,也就是十来分钟,娘俩就接上头了。于齐抬头看见她娘,问你来干啥来了?于婶说你也不回去看看我,我来看看你,想你了呗。于齐说大柱他们建筑队加班,我这几天特忙,还没顾得回去呢。于婶问女儿还有几条垅,于齐说薅有一半了,顶晌午能完工。于婶说我和你薅一会吧,呆会儿天就热了。于齐说不用,你回去吧,让我嫂子知道你来帮我干活,她又不乐意了。于婶哼了一声,说手长在我自己身上,我爱帮谁干啥就干啥,这个家还没轮到她管我的份上。别说是我帮你干,就是让她来帮你干,她也说不出个啥来。今年春天种地时,大柱帮咱们种了三四天地,她还有啥可说的?
两个人各把着两条垅往北头走,于婶就把二柱娘昨天说的话学说了一遍。于齐听后说好啊,能跟瑞芹做妯娌,总比别人强,咱们这也算是亲戚连亲戚了,我也挺得意瑞芹的,她比大芹招人喜欢。于婶说瑞芹确实是个好孩子,不但通情达理,活计还好,啥事能拿得起放得下的,可你们俩有缘无份啊。于齐问为啥?于婶说我的傻闺女,这不是明摆着的事吗?她要是跟二柱成了,二柱是不是就不念书了。瑞芹都二十四了,明年一年没有立春,是个绝后年,今年秋天他们就得结婚,他们结婚了,你上哪儿住去?
于齐想了想,说就算二柱不跟瑞芹成,二柱也不能不说媳妇?要是说别人,还不如说瑞芹呢。于婶直起腰,向后拢拢头发,说咱们现在要做的,就是不能让二柱说媳妇。于齐用疑惑的眼光看着娘,她说二柱都二十二了,要是不念书,早就该说媳妇了。人家要想说,咱们管得了吗?于婶转身瞅着女儿,说管不了也得管,咱们得想法再让二柱念书去。我看二柱像念书的料,再复习一年,指定能考上。他要是考上了,房子的事不就不用再操心了。退一步讲,反正也不用你们花钱,多念一年是一年的。等再过个一年两载的,你们也能多攒点钱,你公公也能缓缓手,真要是盖房子,他们也能多帮衬你们一些。
于齐低下头去薅莠子,半天没吱声。于婶说其实娘也不想这么做,这也是没法子的事。你不是老埋怨娘不向着你吗?这回我可是为你着想了,你看着办吧。
于齐皱着眉头,说我们分家两年多了,他们家里的事,我咋管呀?于婶笑呵呵地对女儿说,这事我都帮你办成一半了,昨天我让你哥和你嫂子去李老疙瘩家说合了半宿,瑞芹同意了,这几天他们就相人。你婆婆死了这份心,她就会想法让二柱去复习了。你回去撺掇大柱,再让他去撺掇他弟弟,这样你们家这几口人中,就剩你公公了,虽然他是当家的,少数也得服从多数。
于婶和女儿从山上回来时,还不到十点。于婶把她薅的那捆莠子递给女儿,于齐说,你拿回去吧,有这些就够我们家驴吃的了,下午我还得去小短垅薅呢?于婶说还是你拿回去吧,让你嫂子看着不好。你爹把驴牵到山上放了,中午不用喂。你下午也别去了,天太热,别晒中署了,等明天早上再去吧。
晚上,于齐见小玉睡着了,便跟大柱说,你这个当哥哥的也真是的,对你弟弟的事一点都不上心。你看二柱天天闷在屋里,你也不想法劝劝。这样可不行,时间长了,别憋屈出毛病来。
大柱刚洗完脚,他把两只脚搭在盆沿上凉着,听完媳妇的话,他漫不经心地说,没考上就没考上呗,这有啥憋屈的。没考上就下来干活,这年头,干点啥都能吃上饭。
于齐正在炕上换褥单,她停下来,翻了大柱一眼,说你以为谁都像你这么没心没肺呢?大柱抬起头看着媳妇,说谁不想有心有肺的,可发昏当不了死,你憋屈死不也是没考上吗?于齐说没考上就得去复习,明年再考,一个男子汉,没有这点志气,老天爷白给他安两个卵子了。大柱愣愣地瞅着媳妇,他说这事咱们也管不了,得爹同意,他不脱口,别人也没辙呀!于齐说你真是个猪脑袋,这事首先得二柱有去复习的想法,有好好学习的决心,咱们才能去做爹的工作。他要是不想念了,爹同意了又咋地?大伙要是硬逼着他去,他到学校不好好学,吊儿郎当的,明年再考不上,还不如不去。
大柱光顾着听媳妇说话了,两只脚没掌握好平衡,一下子把脸盆踩翻了。脸盆发出的响动很大,把小玉吵醒了。她抬头往地下瞅了一眼,看明白咋回事后,翻个身,继续睡觉。于齐拉着脸子说,越说你没出息,你越不往脸上抓挠,三十来岁的人了,洗个脚还弄得个惊天动地的。大柱嘿嘿地笑着,说这不是光顾着跟你说话,忘了拜年了。
这回大柱也不管脚干不干了,趿拉上拖鞋,去外屋找拖布去了。他刚出西屋门口,就看见他娘在东屋门口站着,只穿了身内衣。显然娘是睡下了,听见动静又起来的。娘问他咋的了,大柱说没事,洗脚时把脸盆踩翻了。娘看大柱去后屋拿来拖布,这才放心地回屋去了。
大柱把地下拾掇利索,于齐也把褥单换好了。大柱躺下就想睡觉,于齐拎着他的耳朵又把他揪起来。大柱说你别闹了,我干一天活,都累死了。于齐仍就不放手,她说你干活,我在家里也没闲着,你累,谁不累?大柱把媳妇的手移开,说你累你也睡,你不睡还不让别人睡了。于齐说我这跟你说正经事呢,你别不放在心上。大柱又重新躺下,他说你说吧,我躺着听不是也一样吗?于齐把枕头扒拉到旁边,她也挨着大柱躺下,把头放进大柱的胳膊上。
于齐接着说二柱上学的事,大柱认真地听着,时不时地应答一声或动弹一下,示意他在听。十点多钟,大柱试探着把麻木的胳膊从媳妇的脖子下撒出来,他翻动一下身子,把嘴凑到于齐的耳朵旁,小声地说,是这么个理,明天我跟二柱说说。咱们先别管他了,咱俩的事还没办呢。
大柱说完,抬手把灯关了。
07
第二天晚上,大柱吃完饭,便到二柱的屋里去了。他进门后,还特意地把门关好。二柱正躺在床上看一本《我叫刘跃进》的小说。他看到大哥进屋,立即坐起来,腾出一块地方,让大柱坐下。大柱把床上的书拿起来,看了一眼封面,他问刘跃进是干啥的?二柱说是个搞建筑的民工。大柱嘿嘿地笑起来,说民工也能写书?这人可够心大的,一天累个臭死,还有这闲工夫?二柱说不是民工写的,是写民工的。大柱指着上面的书名说,这不是刘跃进写他自己的事吗?二柱往前探下身子,指着下边的刘震云的名字说,是他写的。大柱又看了一眼,好像明白了,说,哦,也姓刘,他跟刘跃进是哥们吧。怪不得呢。我也是搞建筑的民工,哪天你也写写我呗,这篇作文可是够长的。
二柱往后仰下身子,两手交叠,兜着后脑勺,依靠在被子上,他想笑,却没笑出来。大柱把书放在一边,他问二柱下一步有啥打算?二柱说我能有啥打算,啥事不都是爹说得算吗?要不在家跟他种地,要不出去打工去呗。大柱听后就急了,他说亏你还是念书的人呢,都不如你嫂子有见识。接着他就把昨天晚上他媳妇开导他的那些话,都原封不动地说给二柱。包括庄子里的人都咋样在背后议论的,李老疙瘩一家是咋样看他家热闹的。
到了9点多钟,二柱娘在外面敲门,说天不早了,该睡觉了,明天还得上班呢。娘的话显然是说给大柱听的。在这个家里,只有他在上班。大柱边答应边再次叮嘱弟弟,说我的话你再好好想想,这可是关系到你后半辈子的事。如果你定下来了,咱爹那边,我们去帮你说,咱们不蒸馒头,也得争口气啊。
大柱回到屋里,于齐正在洗头,他站在媳妇身边,帮她换水递毛巾。于齐问他跟二柱谈得咋样。大柱摇摇头,说我就烦这些念书的人,越念越死性,说话办事吭吭吃吃的,他说再考虑考虑,这事还有啥考虑的,想念就念,不想念了,明天我去工地问问我们老板,跟我一起干活去得了。
于齐没往下再问及此事,她觉得大柱能把事办到这个火候上就足够了,再让他往下办,整不好会事得其反。她让大柱去把盆子里的脏水倒了,顺便把尿桶拿进来。大柱出去后,她便上炕铺行里。等大柱回来时,她都睡下了。
第二天,于婶是在山上遇见二柱娘的。确切地说,是二柱娘找到于婶家地里来的。两个人见面后,先是唠几句家长,二柱娘就试探着问起她托付给于婶的事来,于婶颇有些为难地说,亲家,我去问了,可刚开了个头,就让李老疙瘩把我的嘴给封死了。我跟你们两家,都是实在亲戚,我不想从中给你们传话,往下的事,你也就别问了,我说多了,对谁家都不好。
二柱娘好像还不死心,她苦笑一下,说你问的是他们家大人还是他们家闺女?这次,于婶回答得挺干脆的,她说我问得是他们家大人,但他们家闺女也在场。二柱娘讪讪地点着头,她说这大热的天,要不咱们一起回家吧?于婶说你要忙就先走吧,孩子他爹套车去街里买猪饲料去了,我们早上就说好了,他回来顺这边走,把我薅得这些莠子拉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