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栋家的老宅子在合庄中间地段,合庄二十多户姓李的人家,全住在这个地段上。李栋平时很少去东头玩,也很少与刘春生兄弟接触。有时候遇见他们,也不打招呼。他们不是一个年级的,刘春生比李栋小两岁,才上二年级,刘秋生又比李栋大一岁,都上五年级了。不是一个年级的学生,就好像庄上那些不是一个辈份的人一样,庄上的那些老头专门找老头下棋,年轻的就跟年轻的打麻将。
李栋看了看刘春生家的院墙,很高,他要是不借助啥东西,根本就爬不上去。他想搬一些砖来,垫到脚底下。他目测一下,得垫上十多块砖后才能够高。他想等自己搬完这十多块砖,刘春生就是爬也早就爬回到屋里去了。
刘春生家的这面东墙,再过一段时间,就成了李栋家的西墙了。合庄的房子,都是顺着通往黑龙镇这条道边盖的,院子也都是一家连着一家。每家垒院墙,只需垒三面,有一面是借助别人家的院墙,大伙管这面墙叫伙墙。
可是李栋还是有点不放心刘春生,每隔几分钟,他总往东墙上瞅一眼。在他看第四眼的时候,发现刘春生家的墙头上,又探出一个脑袋来。但那不是刘春生,而是刘秋生。李栋刚想跟刘秋生说话,他想问问刘春生摔疼没有,还没等张嘴,刘秋生也消失了。
到了晌午,李栋的父亲招呼干活的人回去吃饭。临走前,父亲指着工地上的那些镐头铁锹对儿子说,你在这里看着这些家伙,等我们回来干活时,你再回去。父亲说完,抬头瞅一眼天上的太阳,说你要是怕热,就去西墙根那几棵小榆树下凉快一会,别晒中暑了。
李栋在挖的地基上转了一圈。从地基上,已经能大致地看出房子的布局。他找到门口的位置,从这里进来,向东是一间大屋,他认定这是他父母的房间。他知道他母亲喜欢大屋,以前他不止一次地听母亲报怨过,说现在住的这间房子,简直就像个鸽子笼,转不过腚来,要是再住几年,她就得憋屈成精神病。她说以后要是盖房子,可得盖个大房间,安个大窗户,只要是心里敞亮了,那怕是天天喝粥,也比在鸽子笼里吃饺子香。
大屋的东边还有一间二屋,跨度比大屋少有一米多,李栋不能确定他爹设计这间屋子是打算干啥。他感觉那应该是仓库,要不就是父亲的工作室。他父亲会扎花圈,每天忙完地里的活计,父亲就坐在那扎花圈。他从记事那天开始,就对花圈这个东西不陌生。别的孩子不敢来他家里玩,都说害怕看到花圈。他总是不解地问,花圈有什么可怕的,花圈跟花篮没啥两样,只不过花篮是送给活人的礼物,而花圈只是送给死人的礼物。
李栋对这间二屋只是扫一眼,他知道,这么大的房子,父母无论如何是不可能给他用的。因此,他更关注边的是西边的那间屋子,关注屋子中间横着挖的一条地基。他用手在地基上面比划着,看来这里应该有一面墙,有了这面墙后,这间大屋就变成前后两个小屋了。他觉得在这两个小屋中,肯定有一间是属于他的了。在家里盘算盖房子前,他就跟母亲提出过,说他想自己住一间屋子。他向母亲提及此事时,所持的理由是父亲睡觉打呼噜,影响他休息。其实他也觉得这个理由并不充分,还有一个更影响他休息的理由,只是他不知道怎样跟母亲说。那就是他害怕听到父亲和亲母夜里发出的那种声音。每次听到这种声音,他都有害怕的感觉。他不敢大口地喘气,等到那种声音平息后,他每次都憋出一身汗来,很长时间睡不着觉,心里乱七八遭的。
在这两间一样大的小屋中,他相中前边的这间了。他用步丈量一下,去掉一铺小炕外,左边正好放下他盛衣服的那只木箱子,窗下还能容纳他的那张写字台。他坐在窗台前,能瞅着前面的大道,也能瞅着西墙边上的那三棵小榆树。
李栋正在神往他的小屋,听到身后有人说话。李栋转过身,看见刘春生正站在那三棵小榆树下,跟刘秋生比划着什么。
李栋走过去,问刘春生上午摔疼没有?刘春生说,我摔疼不摔疼的关你屁事?早上我要不是看见你家占去我家的树,我才不会从墙上掉下去呢。我走这些年墙头了,就从来就没摔下去过。
刘秋生往前上了一步,来到李栋的跟前。他略微歪着头,虽然脸不正对着李栋,但眼睛正对着李栋。刘秋生一副警察的口气对李栋说,这三棵小榆树,是从我家院子那三棵老榆树上长出来的,是我家树的孩子,别看以后在你家院子里,它永远是我家的。你不行碰它,它要是少一枝一叶,我们哥俩饶不了你。
刘秋生哥俩走后,李栋仍站在树下愣着。他觉得自己有些窝囊,从打刘春生他们出现,他除了问人家摔疼没有这句话外,竟然没说一句话来。他现在想起来,心里有些憋气。他认为刘秋生太霸道了,你们家院里的树是你的,这院外的树也是你的了?东沟边上还有一片大树林子,难道也成了你的了?全国还有那么多树,都在你家的院外,都成你的了?可这话刚才自己怎么就没想出来呢?要是刚才说了,肯定能呛得刘秋生闭口无言。
李栋围着那几棵小榆树转了几圈,他早就没心情再去想他的那间小屋了,他在确定跟前的这三棵小榆树与刘春生家的那三棵老榆树到底有没有母子关系。
李栋观察一会儿,他认定南边和北边的这两棵显然是有的。这两棵树离墙根很近,与两棵老榆树平行生长着。树的品种也跟老榆树一样,都是那种白榆,打远处一看,还真像是一个母亲领着一个孩子。而中间的那棵,他认为绝对不是刘春生家树的孩子,树的品种就不一样。这是一棵本地的榆树,黑乎乎的皮,树冠很小,看起来肌黄面瘦的,一定是个没娘的孩子。他从心里特别对中间的这棵榆树产生感情。他站在这棵树旁,感觉这棵树和自己应该是一伙的。而左边那棵歪脖子的,他感觉像刘秋生,右边的那棵长得一脸坏相的,那就是刘春生了。
李栋走到被他认为是刘秋生的那棵榆树下,他抬头瞅一眼刘秋生家的墙头,确定没有人在暗中监视他,就跳起来,拽下一个树枝,那感觉就像他一把捋下刘秋生的一绺头发。李栋握着“刘秋生的头发”,转身走到“刘春生”跟前,用“刘秋生的头发”,啪啪地抽打着“刘春生”。他在心里说,我就碰了,看你们能把我咋地?
李栋抽了一会,他突然自己哧哧地笑了起来。他觉得自己不但是窝囊,而且有些愚蠢。不管这三棵树是不是从刘春生家树的孩子,现在这三棵树生长在你家的院里,那就应该是你的,自己干啥要跟自己的东西过不去呢?
李栋用手抚摸着刚才自己抽打过的小树,又看看手中的枝条,他懊悔不已。他认为这些天自己做错了很多事情。比如,他就不应该主动与刘家兄弟说话,这很容易让对方产生他惧怕他们的感觉;刘春生从墙上摔下去后,他就不应该惦记着,像刘春生这样不知好歹的人,摔死才好呢;刚才刘秋生来警告他时,他就应该强硬一些,直接表明态度,告诉他们,这三棵树生长在我的地皮上,那就是我的,你们不许乱碰,要是少了一枝一叶,我还饶不了你们呢。可现在后悔又有啥用,人家都走了。而且刘秋生也把话说撂在这了,不许少一枝一叶,他当时一声没吭,这就表明他已经默认这三棵树是人家的了。现在他折下一个枝来,这要是被刘秋生发现了,一定是饶不了他。
李栋想到这,赶紧跑到地基旁,把手中的树枝扔到地基里。他拿起一把铁锹,想把树枝埋起来。他正在往地基里填土,就听远外传来一声喊叫:你干啥呢?李栋抬眼望去,是父亲领着施工的那帮人回来了。父亲走到他跟前,一把抢去他手中的铁锹,并抬腿踢了他一脚。父亲说,操你妈的,你都多大了,还这么不懂事,大人好不容易才挖出来的,你填上干啥?
李栋回到家里,他的表情一眼就让母亲看出来了。母亲问他怎么了?他没吱声。母亲说你看看你,都十二了,这要搁早先年,你这个年龄的人,都下庄稼地干活了。你可好,还拿自己当小孩,让你看一会工地,不就是晚吃一会饭吗?你还抡脸掉腚的,就你这样,长大也不会有啥出息。李栋听了母亲的话,眼泪竟涮地一下在眼圈里涨潮了。奶奶过来解劝,说我大孙子肯定是饿了,来,快跟奶奶去里屋吃饭吧,奶奶也没吃呢,奶奶等着我大孙一起吃呢。
李栋的这顿饭吃得并不香。尽管今天的饭桌上,比往日多出了很多道菜。
吃过饭,李栋不想再去工地了。刚才让父亲当着那多人踢了一脚,他感觉很没面子,况且他也不想再看到刘春生和刘秋生这两个家伙。他想去找李猛,李治他们,跟他的那些好哥们说说今天发生的事,问问他们,对于刘家兄弟,以后是文攻还是武卫。
李栋刚走出大门口,他又被爷爷叫住了。爷爷拿出十块钱来,让他去西头的小卖部买点雪糕,给干活的那些人送去。李栋想说他不去,可话到了嘴边,他还是没说出来,他怕爷爷也说他不懂事。这个家算他在内总计六口人,一晌午的工夫,已经有两口人说他不懂事了,再让爷爷说一次,就超过半数了。
李栋拎着雪糕再次出现在工地上时,他远远地就看见刘春生正骑在墙头上,手里还打着一把黑雨伞。刘春生把雨伞把戳在裤裆上,两只手捻动着,雨伞像陀螺一样旋转着。
李栋把方便袋里的雪糕发给了每个人。他是最后一个走到他父亲跟前的,父亲看一眼方便袋,里面只剩下一根雪糕了。父亲摆一下手,示意他不要。李栋又往前送一下,父亲朝他扬了扬下巴,说你吃吧。
李栋从方便袋里拿出最后一根雪糕,他刚想剥上面的包装,就听见骑在墙上的刘春生咳嗽一下,是故意的那种。李栋回头瞅一眼刘春生,见他正恨恨地盯着那三棵小榆树。那神情好像在告诉李栋,或者说足已让李栋感觉得到,他将要对小树下毒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