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栋突然意识到一个极为严重的问题。那就是他现在还保护不了这三棵小树。他家的房子现在只是刚挖地基,离真正意义上的家还有一段时间。白天他家里人在这干活,这里是属于他家的。可到了晚上,家里的人都回老宅了,这里仍就是人家刘春生的天地。现在刘春生骑在墙头上,到那时他就可以从墙头上跳下来,可以把这三棵小树的枝折断,也可以用斧头把它们砍回去当柴烧。
李栋想到这,好像有一根绳子在牵着他的脚,慢慢地移到墙下。他的手不由自主地举起来,把手中的雪糕递上去。刘春生接过雪糕,他把伞抱在怀里,慢条斯理地扯开包装。他把包装随手扔下来,花花绿绿的包装,飘飘荡荡落在李栋的脚下。
刘春生吃完雪糕,他把雪糕把扔向李栋并招招手,示意李栋过去。李栋走到墙下,刘春生伏下身子,低声对李栋说,告诉你一个内部消息,你可别说是我说的。李栋点头。刘春生说,我哥晌午回去,他说在你家砌院墙之前,一定把这几棵树砍回来,我们家得不着,也不让你们家得着。刘春生说完,他先把伞贴着墙顺下去,紧跟着,他也嘭地一下跳下去了。
李栋站在树下,他反复琢磨刘春生刚才的话。他认为刘春生说的应该是真的。他刚才从刘春生的眼神中,也读到类似的内容。
李栋不知道接下来自己该怎么办?在这里昼夜守着,显然是不可能的了。这里没房子,没有行里,也没有怕偷的东西,只有一些干活用的工具,到晚上父亲他们就收拾回去了。家里的大人是不会来这里看着的,他晚上也不敢自己睡在这里。如果抢在刘秋生之前把树砍掉,那样他得到的就不是三棵树了,而是一堆柴,跟从山上砍回的一堆柴没有区别。况且,刘秋生要是知道树是他砍的,刘秋生饶不了他;父亲要是知道这件事,父亲也饶不了他。父亲对这几棵树也很在乎,那天拉砖时,司机倒车,在要撞到这几棵小树时,父亲就大声地叫司机停车。
李栋想来想去,他觉得要想让这三棵小树完好地活下来,最好的办法,就是贿赂刘秋生了,就像刚才贿赂刘春生那样。只要维持到他家的新房子盖完,院墙砌起,人住进来,他才能以树的主人的身份来保护它们。
李栋跑过去问二叔,他说这房子得几天盖完?二叔说快,有个十来天就盖完了。李栋说那得什么时候砌院墙?二叔说盖完房子就砌院墙。李栋说那我们得什么时候能住进来?二叔说至少得二十天吧。怎么,等不及了?二叔说完,朝李栋挤一下眼睛,他说我都没着急,你急啥啊?
整整一个下午,李栋都在寻思贿赂刘秋生的办法。
到了晚上收工,父亲他们扛着工具,陆续地走了。父亲在临走前,告诉李栋把他们抽剩下的香烟归笼一下,拿回家去。
李栋在工地上捡到七八盒香烟。这些香烟,有的只剩下几棵,有的抽去一半,还有的只是刚刚开盒。李栋把只剩几棵的从盒里抠出来,装到剩得多的烟盒里。他边收拾,心里边嘀咕,说香烟有什么好抽的,爷爷喜欢抽,爸爸喜欢抽,连村长也喜欢抽。
李栋拿着归笼好的五盒香烟回家,他在路过刘春生家大门时,看到刘秋生正在院里喂他家的那几只兔子。李栋突然想起来了,刘秋生也抽烟。前天在放学的路上,他就看过刘秋生蹲在王老三家的烟地里抽过旱烟。
李栋把其余的四盒烟揣进裤兜,留一盒最少的拿在手里,他站在刘秋生家的大门口,故意地咳嗽几声。刘秋生抬头瞅了他一眼,没理他,接着给兔子喂草。李栋只好喊刘秋生的名字,边喊边晃动手中的烟盒。
刘秋生跑了出来。他问李栋,你啥意思?
李栋说,这有半盒香烟,给你吧。
刘秋生说,你给我烟干啥,我又不抽烟。
李栋说,我不和别人说,不会让你爸知道的。
刘秋生说,李栋,你别以为给我半盒香烟,我就不要那三棵树了。我告诉你,那三棵树永远是我家的。
李栋说,我给你烟,和树没关系。我只是想以后我能招呼你一起上学。
刘秋生突然把烟夺过去,倏地一下揣进裤兜,同时朝李栋使个眼色。李栋回头看时,见刘秋生的父亲从屋里拎着水桶出来了。
李栋朝刘秋生笑一下,刘秋生也朝李栋笑一下。
刘秋生故意大声地说,明天早上你来招呼我们吧,我等着你。
星期一早上,李栋吃过早饭,他匆匆地背起书包,直接去了刘春生家。他先到自己家的工地看一眼,确定那三棵小榆树完好无损,这才站到门口喊刘秋生。
刘秋生听到喊声,提着裤子从厕所跑了出来。他问李栋有事么?李栋说没事,招呼你一起上学。刘秋生说,我还没吃饭呢,你先走吧。说完,他扭头进屋了。
以往李栋在上学之前,都是先去李猛家集合。等李治也来了,三个人一起走。其中有一个迟到了,三个人一定都迟到。他们这种关系,从上一年级那时候不开始了。
李栋坐在刘秋生家门前的石台上,等了大约二十分钟,刘秋生哥俩才说说笑笑地从院里出来。刘秋生见了李栋,说你没走啊?李栋说没有,我在等你们。刘秋生说,那就一起走吧。在路上,刘秋生从裤兜里掏出半截烟头,又从挽着的裤腿里找出一个打火机来。他点着烟后,朝李栋笑了笑,说其实香烟不好抽,不如旱烟有劲。
到了学校,正好早自习的铃声响起。
李栋进了教室,他发现李猛和李治的座位都空着。
李猛和李治迟到了,被老师在点名薄上划了个叉。
一上午,李栋瞅李猛和李治时,只要是面面相觑,他们总要瞪他一眼。
晌午放学,李栋想跟李猛和李治解释一下,可他俩头都没回就跑了。李栋只好去找刘秋生。在他到达五年级门口时,发现刘秋生和刘春生哥俩也走了。
回到家里,母亲问李栋,你早上去哪玩去了?害得人家李猛和李治来家里找你?李栋说我没去哪玩,我跟刘秋生他们一起走的。母亲说你跟谁走也得告诉人家一声,都快上课了,李猛他们还在家里等你。
下午上学,李栋出现在李猛家大门口时,李猛娘正在大门洞里乘凉。李栋问李猛他们呢?李猛娘说,早走了。李栋又跑到刘秋生家,他站在门口喊刘秋生。刘秋生他娘从门缝中探出脑袋说,走了。
李栋像一只孤雁,低着头奔走在上学的路上。
从这天起,李栋每天上学和放学,他都要去找刘秋生他们。这好像成了他每天的一项任务。他感觉只有和他们在一起时,那几棵小树才是安全的。每次遇到他们,李栋都主动提出替刘秋生背着书包,他觉得只要是背上刘秋生的书包,就等于堵住了他的嘴,让他不能再次提起小树的事来。而更多的时候,李栋遇不上他们。刘秋生哥俩好像根本就不在意他,他们该走的时候,抬起腿来就走,全然不顾他们这个队伍里还有李栋这个人。有时候在行进途中,李栋的鞋带开了,他猫下腰去系鞋带,等他再直起身时,刘秋生他们已经走出老远了。
星期五晚上,李栋值日,他打扫完教室后,回合庄的路上一个人都没有了。他走得很慢,今天老师留的家庭作业是背诵课文,他边走路边把作业完成了。走到村口,他想反正回家也没事,就直接奔向他家工地。他在路过刘秋生家门口时,被刘秋生叫住了。刘秋生从大门后拿出一把斧子来,他说李栋,你看这把斧子,如果砍树的话,得几下子能砍断我家墙外那样的小树?
李栋看着明晃晃的斧子,他说,你在这儿等我,我去看看工地上还有烟吗,我一会给你送过来。他在工地转了几圈,他把十几个盒烟又归笼了一番。最后把一盒刚开盒的香烟,归笼到自己的裤兜里。
二十天后,李栋一家喜迁新居。李栋计算一下,在这期间,为了保住这三棵小榆树的命,他给刘秋生五盒烟,其中两盒没开盒的;一盒刚开盒,没抽上两棵的;另外的两盒,也都在半盒以上。如果折合成棵计算,至少不低于八十五棵。与此同时,他给刘春生两根雪糕,三支铅笔,十个玻璃球。又被刘春生借走了一块橡皮,他知道那块新卖的橡皮,即便现在还回来,估计也只剩花生米那么大了。
新房子的分配和使用正如李栋当初所料。进门往东的那间大屋,果然成了父母的房间,屋内搭上一铺两米宽四米长的大坑。李栋望着这铺大炕,他又想起他家老宅的那铺小炕,想起父母在夜间的一些事情。大屋东边的那间二屋,果然做了仓库兼父亲的工作室,里面堆着粮食,外面放着花圈。西边的那两间小屋,母亲问他要那一间,李栋说他要前面的那间,母亲说那就用后面的那间做厨房吧。
搬完家后,李栋去了李猛的家。他是看见李治去李猛家后,他才去的。
这些天,李猛和李治一直都不理李栋。他们俩看见他,总是转身就跑,不给他说话的机会。李栋跟刘秋生他们一起上学放学,李猛在背地里骂他,说他是刘秋生的狗腿子。有一次,李治竟当着很多同学的面,说李栋改名为刘栋了。
李栋进院的时候,李猛和李治正在当院玩玻璃球。他们看见李栋,就跑进屋里去了。李栋进屋后,他们低着头,扒在圆桌上做作业。李栋也不管他们听与不听,他站在地当中,像一个演说者,他把这些天他经历的事情全跟他们说了。
李猛听后气得不得了。他说李栋,你他妈的为啥不早说,咱们哥仨还怕他们哥俩?李治也跟着说,刘秋生他们要是再敢扎刺,咱们哥仨削他。李栋听后笑了,他说现在好了,咱们家垒上院墙了,也安上了大门,他们就是再猖狂,现在也不敢咋地了。我明天来招呼你们,咱们还一起上学。三个人欢呼起来,李栋说我就知道你们俩个能原谅我的。从他说话的口气上,好像一切结果都在他的意料之中。
就在李栋入住新家的第七天,意料之外的一件事情还是发生了。
晚上放学,李栋回到家里,他父母都上山干活去了,他就坐在自己的小屋里写作业。刚做了三道数学题,他一抬眼,看到刘春生正站在墙头上,手里拿着一根粗铁丝,正在抽那三棵小榆树。
李栋从屋里跑了出来,看到满地的落叶。他问刘春生这是干啥?刘春生说,这三棵树不听话,我教训教训它。李栋说要抽回你家抽去,抽我们家的树干啥?刘春生说你别忘了,这几棵树是从我家长过去的,是我家树的孩子。李栋想了想,他说你家的母猪找别人家的公猪配种,生出来的小猪崽是别人家的吗?
刘春生没话了,他气得又抽了树两下。李栋说从现在开始,这三棵小榆树就是我们家的,你不许再碰它,今后我要是再看到你动它一枝一叶,我饶不了你。
刘春生又抽了一次,他说我就抽了,看你能把我咋地?
李栋从地上捡起了一块砖头,照着刘春生砸了过去。砖头打在刘春生的腿上,刘春生“哎呀”一声,从墙上消失了。片刻,墙下响起哭喊声:妈呀,妈啊,我的胳膊摔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