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爷年轻的时候人们都叫他王五。
这个春天的早上，王五坐在屋后的皂角树下，他的双眼虚弱无光。头上停留了许多鸟儿。热闹的鸟语，使你有多种联想：打群架，开会，赶集……热闹的地方总是垃圾不断的。鸟儿们不断将粪便撒下来，王五额头上遭遇两滴鸟粪。察色观病，你一下子就能判断这两只鸟（也许就是同一只鸟）吃坏了肚子。对额头上的鸟粪，王五毫不介意。赵飞龙提着鸟笼走过来。赵飞龙和别人不一样，他不养鹦鹉画眉，却很另类地养金丝鸟。王五弯腰捡起一块石头向赵飞龙的鸟笼砸过去，说，老子砸了金丝鸟下酒！王五手法不好，他的石头偏离鸟笼很远。赵飞龙手中有一根竹鞭，他用它在王五头上划了一个圈，说，你应该去砸头顶上的鸟们，它们都骑在你头上拉屎了，你为什么还不揍它们？王五说，鸟拉屎在头上有什么了不起？鸟拉屎在我头上，我同样配得上媳妇。王五说，你媳妇的确难看了点，可你想想你自己又是个什么鸟模样？王五说，我亏大了，这辈子讨第一个老婆就这么难看！赵飞龙说，你媳妇有鼻子有眼的，什么也不缺，就是黑。那种黑显得老气横秋。如果是我，我宁可打光棍也不讨这样不好看的老婆。王五说，你狗日的不但不帮我，还要取笑我！王五用头顶赵飞龙的肚子，赵飞龙跌倒在地。
第二天中午，他们不约而同地来到皂角树下。赵飞龙手拿一本手抄本，那上面有春宫图。赵飞龙坐在距离王五两米的地方，看手里的手抄本。王五将一块石头抛到赵飞龙脚下，说，干吗不理我，既然不理我，又为何坐到我面前？赵飞龙瞟王五一眼，继续看他的手抄本。手抄本大约有二十来页，一共四十多幅春宫图，算算他已看过二十几遍了。王五说，你在看什么？赵飞龙还是不理他。王五走过去，眼睛停在图上时发出第一次见女人身体的尖叫声。赵飞龙却合上手抄本，准备离开。王五拦住赵飞龙的去路，说，人走可以，书要留下。王五说着扑上去争夺，赵飞龙此番来的目的就是要给王五送书，所以他对王五的争夺毫不设防和反抗，王五就顺利地将手抄本拿在手中了。
多日之后，王五来到赵飞龙家。他给赵飞龙带来了一只野兔，对赵飞龙为他提供精神大餐表示感谢。赵飞龙说，看完了？王五说，看完了，但是我百看不厌。赵飞龙说，看完了没一点别的发现？王五摇头。赵飞龙说，那你再回去好好看看。王五说，你是怎么得来的？我也要想一本或者几本。赵飞龙说，从舅公那里偷来的。那次我进城卖山货，就住在舅公家。你知道我舅公是个了不起的人物，他光是姨太太就有五个，听说他还干过小日本禾田光一的小老婆。王五说，我要是你舅公就好了，可我不是，这辈子亏大了。
王五回家将手抄本带来，他说，我什么也没有发现，你能告诉我你的发现吗？赵飞龙说，你翻到第十五页。王五翻到第十五页，说，这一页没有图片，只有密密麻麻的字。赵飞龙说，你和我一起上过学堂，你不可能看不懂吧。王五走到光线好的地方细读那页文字。
是个药方。王五说。
赵飞龙说，这不是一般的药方，是一个美容药方。
王五说，什么是美容？
赵飞龙说，就是姨太太们天天收拾脸面的行为，会收拾，就会天天保持那种漂亮，或者会变得越来越漂亮。
王五说，关我屁事！
赵飞龙说，你讨了个那么丑的媳妇，怎么不关你的事？如果你让媳妇也像城里太太们天天在脸上整一下，很可能会漂亮起来。
王五裂开嘴笑，说你狗日的该打。一长溜口水从王五嘴角掉到地上。
世代生活在大山里的沱巴人，人人都可称半个草医。照着方子王五念一种草药，赵飞龙与他脑子里就共同形成那种草药的面貌。念到最后没一样草药卡住他们。药方后面有一个附件，教人如何采集药材熬制药泥。
当天王五怀揣手抄本上山采药，每走一段路他就欣赏一次春宫图片。王五虽然认识药材，但采到它们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因为绝大部份并非满山遍野都是，而是隐藏在大山的某个角落里，需要你花很大的精力去寻找发现。
采齐所有药材，王五花掉了一个半月时间。王五是个爱动脑筋的人，每当千辛万苦找到一种药，他就将方位刻进脑海里。由于用心，对哪种药分布在哪里，他能脱口而出。采药期间，王五风雨无阻，无论刮风下雨，他都按计划欣赏春宫图。承载春宫图的纸张很差，雨一淋，就软绵绵的似要溶化。回到家王五将手抄本置于炉火上烘烤，这一烤，画片上的彩墨四下移动，就糊了。反反复复，待他采到最后一味药，像往常一样从怀中掏出手抄本犒劳自己时，他发现画片什么也看不见了。几天之后，他再次将手抄本架到炉子上烘烤，一直烘烤到一捏就碎的程度。无奈之下，他把粉末投入壶中，冲上开水当茶饮。
王五正式熬制药泥那天，赵飞龙前来讨要他的手抄本。王五想起壶里还剩余的“手抄本茶”，便给赵飞龙沏来一杯。赵飞龙说，我要手抄本，不要茶。王五说，喝了再说。赵飞龙喝了一大口，说，这茶不对味，有一股异味，我感觉就是下体的味道。王五说，你说得对，这茶与众不同，它是用手抄本泡制的，当然有股那种味道。赵飞龙全身哆嗦，手中碗掉到地上。王五说，你这是干什么？你看你，多浪费！早知道这样，这茶我闻都不让你闻！赵飞龙左食指指着王五的鼻子，现在你知道了，赵飞龙的哆嗦是因为气的。赵飞龙说不出一句话。
他从舅公那里把手抄本偷出来，冒了多大的风险，如今却让王五自作主张地泡茶了！王五说，把手抄本吃进去比什么都强，你吃进去了，难道还不满足吗？赵飞龙看到了斜靠在墙壁上的扁担，冲过去操在手中，说，杀！他的扁担落在那只装着“手抄本茶”的砂壶上，砂壶很沉闷地响起了一下便碎了，淡黄色的茶水溢向四周。王五说，你砸掉了我们共同的宝液。王五上来争夺赵飞龙手中的扁担，赵飞龙就给了王五一扁担。扁担打在王五没有多少肉的大腿上，王五夸张地惨叫一声，蹲下去。他的手在支撑身子时摸到了茶水，不由地沾上它送到嘴里。如果王五不做出这个贪婪的动作，也许下面的事就没有了。可偏偏王五连续地沾，连续地舔手指。“手抄本”又一次强烈地刺激了赵飞龙，他不客气地再次举起扁担狠抽熬制药泥的铁锅。
铁锅被铁棒一样硬的扁担抽打出三个大缺口，尚未成形的药水奔向缺口，扑灭了炉火。
你赔我药水，赔我铁锅！王五坐在地上大叫。
赵飞龙的扁担还在手中，看他的架势，还可能抽打其它物件。果真他说话了，他说，我要砸碎你的水缸！赵飞龙将扁担指向水缸。这是个使用时间不长的砂缸，王五讨老婆时二舅以半箩玉米为他换来的。砂缸旁边是青石缸，如今它全身长着绿毛，王五基本不用。不知为什么，赵飞龙突然改变了主意，他把扁担收回来，说，你赔我手抄本！王五说，手抄本被你吃进肚子里了，那些图片进入了你的身体，你应该感谢我。
赵飞龙狠狠地丢下扁担，走出王五的屋子。王五指着赵飞龙的背影说，赔我铁锅，赔我药泥！
重新架锅熬制药泥是在第三天中午。王五已经以物换回一个新的铁锅，此铁锅比那铁锅大，看上去料子也要好一些。架锅生火前，王五出到门外，朝赵飞龙家的方向大叫：赵飞龙我操你奶奶！你赔不了我的宝液，你就是个王八！声音像浓雾一样向四下传播，很多人都听到了他的喊叫，但是他们谁也不明白他为什么要这般歇斯底里地喊叫。王五喊出的声音没得到回应，就是那些好事的狗们也不吠叫。王五就回到屋里，关上门，插上销。
火越烧越旺，王五眼盯在大火中，视线逐渐模糊。他看到那些刺激的春宫图片在火中挣扎尖叫，然后无望地被大火吞噬。王五愤怒了，他站起来，握紧拳头，说，我要杀了你。他回身找来一根扁担，向炉火劈去。王五过于激动，他的扁担砸在铁锅上，当地响了一声。比起赵飞龙那天的那一扁担来，虽然声音小多了，但是它仍然是那么的刺耳，有如一盆冰水泼在脑袋上。王五猛然清醒了，手中的扁担落地。那会儿，王五把手抄本当自己的了。这也不能怪他，自从赵飞龙借给他，他就一直把它当成自己的宝物。
王五的一扁担对新铁锅丝毫无损，它继续默默地为他服务。这时，他离开火炉，坐在大门前。你看到他手里拿着一把镰刀，眼睛一动不动地注视着门栓。只要外面有赵飞龙的脚步声，他便会一跃而起，如果赵飞龙说话做事过分，他的镰刀肯定不客气地挥向赵飞龙的头。
户外静悄悄，人们都下地去了，媳妇也下地去了。良久他也没听到有关人或狗的任何脚步声，一个念头就浮上心来：这么安静，不睡上一觉实在是对不住天地和自己的良心。他的眼睛很听话地接受大脑的指挥而轻轻闭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