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起往事,东来的胆子大了,又把被子的缝隙扩开一丝儿,偷偷往外觑。看到坟前布满草和碎石子的平地,从平地直直望出去,是低垂的夜空,月亮眯缝着眼。东来身上一冷。夜空下的坝子,黑暗暗的,黑特别浓特别重的地方是村子,薄一些轻一些的地方是稻田。在一片沉黑中,亮着一盏灯。是一盏灯!东来来了精神。这么晚了,竟还有人醒着!不知道那家人在做什么。他心里又泛酸水了,想起弟弟的眼睛,倒很快平衡了。他熄了电筒,一心一意想,那家人在做什么?
自己家只有过年过节才会到这么晚。过年的时候,他和弟弟拿了压岁钱还撑着,不睡,一直等到鞭炮响起,他们跳出门,嬉笑着,呵着手,更睡不着了。今天不过年,那家人做什么?说不定准备客事。第二天办事的人家,头天总要熬夜做饭的,眼前就出现了许多匆忙的身影,几口热气喧腾的大锅,锅底热闹的柴火。他舔舔嘴唇,咽了一口唾沫。不过这样的可能性很小。只有一盏灯,不像办客事。那也该是弄什么吃的,说不定是煮粽子。那家人准是端午节没吃够粽子。端午节前夜,他和弟弟总围在铁锅边,舍不得睡。锅里咕嘟咕嘟煮着粽子、辣蒜和又大又白的鸡蛋。每人几个,他和弟弟早算好了……东来想来想去,想的尽是吃,想得嘴不停咂巴,肚子瘪塌,想得脸上浮起笑。
脚步声终止了东来的浮想联翩。
脚步声来得突然。东来猛然坐起,嘴一张,爹跑到舌尖了,又被他咽回去。不是爹。爹没电筒。爹的脚步声很重,很宽,一步是一步。这脚步声窄窄的,还发飘。脚步声继续朝这边飘。东来头皮发麻,头发一根一根竖起。他轻手轻脚,重新钻进被窝,抠开一条小缝觑脚步声。脚步声停在水口子边,接着,传来一声金属碰撞声。这下明白了,是放水的人。东来看到明亮的电筒光里立着一个瘦高的人,那人弯下腰,开始挖水口子了,嘴里哼一首歌,歌声清亮,贴水面飞。是村头的马青。马青二十出头,去年刚结婚。那天,他和黄毛横跨在板凳上,看到他尖着嘴亲新姑娘,满脸的粉刺发红发紫,喜气洋洋。他们说不出地不自在。
当然不能让他挖。东来没跑他身边,没对他说我们正放水,等我们放够了,你再来挖。东来不敢离开被窝,他蜷在被窝里,灵机一动,用了个简易的方法。他往后缩了缩,估计马青看不到他了,捏着嗓子,嘎嘎怪叫几声,不像笑,又不像哭。马青不哼歌了,停下锄头,直起身子,白刺的电筒光往这边晃,——他大气不敢出,电筒光晃过去了。马青弯下腰,嘴里刚飘出半句歌,他又嘎嘎叫了两声,叫声更加诡异,阴惨,活脱脱电视里鬼发出的声音。马青的歌声戛然而止,马青直起身子,电筒光突地射过来。“哪个?哪个!”马青哑着嗓子。夜静得出奇,回答马青的是吹过坟顶的风。东来看到马青满脸惊惧,心中不免升起一丝悔意。可刚刚历经的恐惧让他有了一种报复的快感。他逼在坟脚,鉴赏马青惊惶的样子。哪个想得到平日吆五喝六的马青会这样?他的嘴角不自觉地牵过一丝笑。马青虚弱地笑笑,自言自语,耳朵出毛病了,又俯下身子挖水口子,低头时,警觉地朝坟堆这边瞅瞅,又瞅瞅,没再哼歌。马青第四次落下锄头,东来低低地发出一串又像哭又像笑的怪声,怪声在寂寂的坟场盘绕,连他自己都吓得汗毛悚然竖起。
东来永远都会记得马青那扭曲变形的脸,那扭曲变形的尖叫。它们执拗地一次次出现在他后来的梦中,成为他恐惧和愧悔的一个源头。
马青仅仅朝坟堆这边扫了一眼,迅速转过身,一手提锄头,一手拿电筒,迅速跑远了。电筒耀眼的光束惊慌失措。跑出好远,马青的声音才传过来:“有鬼!……啊!……有鬼!……啊!啊!啊!……”
东来怔了一下,似乎,完全没想到会这样,心中的悔意再一次空空地升上来。随即,强烈的恐惧全然盖住了后悔。当马青的尖叫彻底消逝在空旷的山下,东来合拢被子的缝隙,裹得紧紧的,浑身冷汗淋漓了。小山上的空气顿时沉重,寂静像一只大睁着的眼睛,幽幽地盯着他。他呼气吸气,忽地闻到一股怪怪的味儿,从各个隐秘的缝隙钻进被子。他百思不得其解,那味儿却是益发浓烈,钻进他的鼻子,滑溜溜,冷冰冰。待他明白过来,才惊惶地咬住了被子。那是腐臭味。这么一想,他仿佛看见一绺一绺灰白的腐臭味儿,从坟墓底下钻出来,飘飘荡荡,荡到他身边,穿透被子钻进来。他牙齿咬得嘚嘚响,只好更紧地裹紧被子。可那股味儿不是好对付的。他身边就是两座坟,那味儿从坟底钻上来,被子挡都挡不住。这么一想,他又感觉到了身下的碎石子。碎石子像是手指头,掐到他的皮肉里。
他又恍惚看到了坟底的两口黑漆棺材,棺材盖子缓缓错开,里面立起两个皮腐肉烂的鬼,伸出手拽住了他,他不敢靠在坟上了,哪也不敢靠了……他的想象力就如冲开闸门的洪水,奔流不息。他分明感觉到了那些手,无数双手。他相信,只要他掀开被子,就会看到一圈披头散发的鬼盯着他,伸出长长的血红的舌头。他拧亮电筒,电筒光太微弱了,撑不多久了。他盯着渐渐死去的灯光,不敢眨眼睛,生怕闭眼后再睁开眼,会看到鬼。眼睛睁得久了,酸溜溜的,泪水顺着鼻梁流下。他的想象力仍没放过他。脑袋里又扯开了一张大幕,乡村流传的各式鬼怪故事在大幕上一一上映。有一次是他亲历的。那是好几年前了,他喊父母回家吃饭,路过山脚的竹林时,不肯走了,他看到一个血淋淋的人背着手,坐在竹林边。他指给爹看,说在那儿!那儿!爹什么也没看见,他哭喊着不肯走,妈只好带他从另一条路回家。后来,爹说他看到的是真的,那儿十多年前有个人自杀,血把地上干枯的竹叶都泡软了。
爹快回来吧,爹快回来吧!他在心里一遍又一遍念叨,眼里泪花闪闪。他只听到水声,无休无止的水声,水声从身上滑过,冷到彻骨。
他想尿。
水声带来的这个念头执着地冒出来。他趴着,使劲儿压着下身,希望把那股不合时宜的水逼回去。一点儿用没有。身体里那股水呼应着水声,眼看就要哗哗冲出来了。肚子鼓胀,绞扭着痛。他闭了眼,咬了牙,牙床渐渐变绿,变黑,长出有毒的蘑菇。他心说,撒在被窝里吧,试了试,撒不出来。那站起来到外面撒,他心里默默数数,一、二、三,猛地站起来,站到坟前,舒舒爽爽尿在地上,尿得气贯长虹……可他没站起来,他不过想想,这么一想,更不得了了,那股水变本加厉。他再一次数数,可终究不敢站起。到最后,他憋得牙龈发麻了,眼睛鼓鼓地突出来。电筒光一再暗下去,只看见灯泡里红红的钨丝。他浑身抖了一阵,又抖了一阵,一跃而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