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来轻轻动了一下身子。不知道弟弟和黄毛这会儿怎么样。还能怎么样?他胸口陡然有些酸。他们正做梦呢,兴许梦到好吃的了,又兴许梦到鬼了。不过他们安安稳稳睡在床上,什么损失也不会有。想到鬼,他更紧地裹紧被子。这么一会儿,被窝里热气腾腾,水气凝在电筒前的玻璃片上,湿漉漉一大层,电筒光黄晕黄晕,像水里的落日。他硬邦邦地挺了一会儿,汗水在额头、发际聚集,涌下,吊在鼻尖,咣当一声坠落,打在被里,洇湿镍子儿大一片。更难忍受的是席子下那几块碎石头,硌他,咬他。终于,他耐不住了,侧了一下身。身子给硬硬地挡了一下,浑身的热汗刷一下子冷了,凝成一层冰。
是坟挡了他。
他不敢动了,被施了定身术,可这时,他分明感到被子另一边凉丝丝的。慌忙一条腿压下去。不能动了。他仄着身子,就那么静静地听。耳朵里嗡嗡一片,什么声音也没有,又好似,灌满了声音。被窝里越来越热,汗水悬在睫毛尖,晃着,像一盏盏小灯。呼吸也越来越艰难,每吸一口气,被子都绷进嘴里。他有些眩晕,不知道时间过去了多久,也许整个童年时代的时光都流过去了,也许一直停留在这一刻,怎么也没法跨过去。后来,他突然想到一个主意,小心翼翼动了一下,把自己摆在双坟正中间。哪边也不碰。没想到更糟,身子两边都空空的,很虚。他不由得又是一阵颤抖。
汗水将他整个淹没了,嘶嘶的喘气声苦苦挣扎。他以惊人的力量做出了另一个决定:让身子紧靠其中一座坟。有个依靠,总比没有好。他这么做了。隔着被子,脚掌、脊背、后脑勺紧紧抵住粗糙坚硬的青石,他竭力让心跳平缓下来,让身子像一滩水贴在石壁上。他这么做了。他闭眼又睁眼,电筒向上,照着下巴,盯着渐趋微弱的光,看到睫毛尖的汗水迅速汇聚,坠落,像一粒银白的子弹,射进光的中心,声响巨大,溅起一小圈均匀的碎光,纷纷逃逸。时间真凝在这一刻,动不了了。整座小山前不挨村后不靠店,山上密密麻麻全是坟,坟底下横七竖八全是死人,就他一活人。他不明白这是怎么回事。
他也不明白是什么力量让他胆敢把被子掀开一小条缝。他小心地将鼻子、嘴凑缝隙边,仿佛一个垂死的人,贪婪地吸进清冽的空气,又大口呼出。他听到凝滞的时间哗啦啦的,又开始无休无止地奔流了。
他竖起耳朵听,不远处的水沟哗啦哗啦,畅快,明亮。他第一次想起自己待这儿是为了守水。并没人来挖水口子。这么晚了,哪个会来挖水口子?他不免怨恨爹的多虑。不知道爹到哪里了。脑海里扯开一张幕布,爹扛着锄头,从幕布上走过。爹快点儿回来吧,回来吧。他心里默默念叨,巴望听到爹的脚步声。一时想起来,觉得爹已经走了很久了。是该回来了。可爹并没回来。他只听到水声哗啦哗啦,风吹过一座又一座坟顶,吹过庞大的寂静。
东来喘过气,周围的世界真切了。就好像,刚才身处的是一个虚幻的世界,那些胆战心惊也是虚幻的。他不是胆小鬼。弟弟和黄毛他们,没人会认为他是胆小鬼。有一回,他们在秋后的野地里抓蚂蚱,蚂蚱真多,随便你走到哪儿,都有半绿不黄的蚂蚱扑棱棱扇着翅膀,从眼皮底下飞过,落到不远处的另一丛草里。他们用手,用衣衫,扑上去,扯住蚂蚱的翅膀,把它们硬而长的大腿插进一根空心草茎中,蚂蚱拖拉着长长的草茎,垂头丧气,飞不起来了。他胆子大的名声,就是那次得来的。在展示各自战利品的时候,他心血来潮,抓住一只个头惊人的苍头蚂蚱,说,你们信不信,我能把它吃下去。
“抓蚂蚱就是为了烧了吃。”黄毛说。
“我是说,生吃。”
“不要吹牛。”
黄毛拎着一只断了一条大腿的蚂蚱,神情一下子严肃了。弟弟的目光则在他脸上扫来扫去,弄得他痒酥酥的。
“不吹牛。”
在他们的注视下,他把蚂蚱放进了嘴里,迅速抿紧嘴唇,向他们展示一双空手掌。黄毛目瞪口呆,弟弟瞠目结舌。他紧闭嘴唇,感到那只吞进喉咙的蚂蚱一点一点往上爬。有一瞬间,他的眼睛白白地翻上去,吓得黄毛的嘴角抽风似的一斜一斜的,弟弟快哭出来了。他捏着拳头,身子轻微抖动,使劲儿咽了一口唾沫,又咽了一口,蚂蚱缓缓滑下去了。他不动声色地看着他们。
“有毛病!”
黄毛愤怒地瞪了他一眼。弟弟两眼润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