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开春即落雨。雨点仿佛滚肥的灰白蛾子,乱纷纷扑向山林湖泊。白水湖日渐满溢。老刁心急如焚,想了许多法子泄洪,不少鱼随洪水而去,老刁也只能叹息一声。山下不少人家在小沟小汊置了鱼笼,提起不少白花花的鱼,心里暗暗高兴。幸好一过四月,天气晴好,水陡然落了许多。老刁满脸的皱纹刚舒展开,可谁也不曾料到,竟从此几个月再不落雨。白天极其漫长,太阳红得嗷嗷乱叫,趴在湖上方总也不挪窝。眯起眼睛,看得见周围的空气中充斥着无数长满刺的小火球,小火球落在皮肤上,皮肤吱吱响,立马闻到一大股烤肉味。山上山下的庄稼烤得蔫头耷脑,还得从白水湖引水浇灌,山上的玉米地也靠着白水湖,每天湖里有好几架抽水机,突突突往外抽水。几面夹攻,白水湖的水落得更快,不出一个月,已经落到村里老人们见过的最低水位以下。
老刁如热锅上的蚂蚁,别人到湖里抽水,他便到抽水的人身边坐着。起初很热情,递烟递水,感叹天如何干旱。村里人说,从盘古到扁古,没见过热天这么旱!老刁说,从南闯到北,没见过这么日怪的日子!可日子一久,村里人一到湖里抽水,老刁就到人家身边坐着,不免惹人嫌了。抽水的人暗地里议论,他这是来看着大家,好叫大家不好意思多抽湖里的水。这话一出来,人人气愤。都说你老刁在湖里养鱼,得了多少好处,大旱天里,抽你一点儿水救命要什么紧?老刁不知道村里人对自己有了看法,却从他们脸上看出来了。他一到,别人眉毛一拧,扭过头去,爱理不理的。老刁明白过来后,不到抽水处去了,心里又气又急,又实在想不出办法。方圆几公里内,白水湖已是最大的水源地,只有出的,没有进的。
夜里酷热,老刁让海天先睡,自己摸一瓶酒出门,在湖边转,借着月光看水落到什么地方,陡立的山崖上黏着不少晒成灰白色的螺蛳。日益窄小的湖面不时有黑压压的鱼群游过,像捉摸不定的影子。
又过了一个月,白水湖已经不大像一个湖了,只是一个小水库。一些小鱼干死在湖边的湿泥滩或苟活于泥浆中,不断引来鸟儿啄食,弄得满湖腥臭。残存的湖水很浑,老刁知道是鱼多水少,鱼搅浑了水的缘故。老刁捕鱼更勤更快,但水还是浑浊。到白水湖担水的人经常舀起鱼,手舞足蹈,欢喜雀跃,村子里隔三差五腾起煎鱼的香味。到湖边挑水的人目的不那么单纯了,不少人不是冲着水,是冲着鱼去的。老刁整天在湖边转悠,看见小孩摸水里的鱼还说两句,看见大人却不好意思开口。摸鱼的人看见老刁,起初脸上还有些挂不住,讪讪地说,小娃吵着要吃鱼,来拿两条回去。过两天给你钱。老刁挥挥手,很慷慨地说,说哪家话,一两条鱼的事!到后来,见到老刁连不好意思的表情也没了,很大方的说,来拿两条鱼回去!老刁只好干干地笑。
老刁把孙锅头老婆堵在了湖边。老刁冷冷地说,把鱼放回去!孙锅头老婆说,你说什么?我听不清。老刁还是那句话,把鱼放回去!孙锅头老婆立即哭丧了脸,说你不让我挑水?我家地里的菜秧快干死了,你不让我挑水?村里那么多人家种菜,你要村里的菜全干死了才高兴?你以为你是什么东西?对我儿子也要打躬作揖!老刁几个月来窝了一肚子火,懒得跟她打嘴仗,走下堤岸,轻轻松松从她肩头卸下挑子,把两只铁桶朝湖边草地倒了,两条手掌宽的罗非鱼在草地上扭动着身子,噼噼啪啪闪着亮,很快蹦回了水里。孙锅头老婆一屁股坐地上,干嚎着,你们瞧瞧,这是哪里来的东西?不让我们在祖祖辈辈传下来的湖里挑水呀!围观的人都看到那两条鱼了,不过没人笑一声,脸上僵僵的,感觉光天化日下给老刁剥光了衣服。
这天以后,老刁似乎预感到有事发生了。他眼窝深陷,目光精亮,夜夜大口吞酒,打算将鱼几网捕尽,可不是年末,并没那么大的市场。
老黑借口浇地,每天必到白水湖挑水。他已不止一次舀上鱼了。出事那天,老黑和十来个年轻人挑了水桶到湖边,他们并不挑水,只把扁担搁在湖边歇息。我们也在湖边,那些年轻人我们一个不认识。他们凑一块儿议论什么,有几个离开了,剩下的几个又议论一阵,脱了衣服裤子,拎了水桶往湖里走,有两个人手中还有渔网。我们一下子明白他们要做什么。那时候老刁和海天恰好在远处割草,情急之下,猫头骑了红马跑出去了。猫头很兴奋,英雄一样耸着肩,一根柳枝啪啪抽打马屁股,嘴里驾驾着。猫头带了海天回来时,湖里已不止那十来个年轻人。
原先离开的几个人到处喊,抓鱼啦,抓鱼啦,哪个抓到归哪个呀!人们听到后愣了一下,马上撂下手中的活,风风火火赶过来。山上、地里、山下的村子,旁边的村子都有人赶来,他们端着盆,拎着桶,跑得满脸赤红,一到湖边,精神焕发,全然不顾泥泞,裤子来不及脱就冲进去。男人、女人、年轻人、小孩、甚至老人,全陷在湖里,体弱一点的在湖边接应,在泥浆里摸,会水的男人就深入湖中。老黑和他那十来个同伴张了渔网,一半筏子,一半岸上,来来回回拖拉。诺大的白水湖如一大锅沸开的水,人如草芥,在其中翻滚、挣扎、沉沦。各种声音乱成一片,有两个人抢一条鱼引发的激烈争吵,有女人被摸了奶子发出的叫骂,还有孩子被大鱼打翻在地的哭喊。海天一下马,看见这幅景象,两只手痉挛般互搓着,嘴里啊啊叫着,却说不出话,两眼一时滚满泪水。
老刁后面赶到,一瞧这场面,两腿软了,手不断拍打着大腿。送我到村里!老刁声音颤抖着,紧紧抓住猫头的手,送我到村里!
猫头带了老刁往山下赶,碰到的全是拿了各种捕鱼工具上山的人。整个村子关门闭户,空空荡荡,人全到山里了。他们好不容易找到一家还在营业的小卖部,往镇上派出所挂了电话。又赶到村长家,村长家里一个人没有。他们再次回到湖边,湖里已有四五百人。
老刁跑到湖边,站在一块大石头上,双手抱拳举了举,扯着喉咙,用陌生的方言喊,老乡!老乡!行行好!没人听他的,声音如水渗入干渴的土地。他又跳下石头,刷拉刷拉拖着泥水跑进湖里,给每一个碰到的人作揖,大声喊,老乡!老乡!仍没一个人理会他。他发了疯似的,抓住每一个遇到的人,对着人家的耳朵大声喊,老乡!老乡!我给你跪下啦!人家瞅他一眼,似乎根本不认识他这个人,一把推开他,继续在水里摸鱼。无数的鱼在浑浊的水里蹦跳着,应和着熙熙攘攘的人声。老刁跌跌撞撞,两眼通红,浑身裹了厚厚的泥水,终于在人堆里找到了村长的小儿子,问明村长的大致方位。找到村长时,他从后面扑上去,紧紧拽住村长的衣领,村长看也不看,一拳抡过来,回过头才看到是他。老刁!怎么是你?村长楞住了。老刁好似历经磨难找到母亲的孩子,扑突一声,抽了一下鼻子,差点儿哭出来。又恨恨地说,你怎么也在这儿抢……村长看着手上扭动着的鱼,脸上发讪,说不出话。
也就是这时候,派出所的人来了。派出所的小车根本开不上山,村里的路已经给四面赶来的大小汽车堵住。白水湖抢鱼的消息如浓烈的鱼腥味,已飞速传开,连县里、镇里数着钟点拿钱、穿丝袜打领带的人也坐不住了。他们想方设法赶往白水湖,赶赴这千载难逢的盛会。半年前他们来过,这次是轻车熟路。派出所来了三个民警,他们站在岸上,望着眼前的一幕瞠目结舌。一个民警手伸到裤腰那儿,被另一个年长的民警制止了。不要乱来!年长的民警厉声道,这种时候,你开了枪还想不想离开?年轻的民警嗫嚅着,缩回了手。这时湖里的老刁正揪了村长的领窝子,四处乱窜,要找一棵救命稻草似的。村长力弱,给他拖拽着,又是泥又是水,嘴里叫骂不止。正乱着,老刁瞥见岸上三个穿制服的人,欢叫一声,拖了村长,不管不顾往外闯。
三位民警看史前动物一般看着眼前的泥人。泥人竟然开口说话了。泥人扔下村长,抱了拳,向他们举了举,哽咽道,你们算是来了!我是老刁啊!
三位民警为了向老刁证明,在这种情况下,他们也帮不上什么忙,还是和老刁一起劝说了几个人。在巨大的诱惑面前,连他们也感觉到,自己的劝说是那么苍白无力。那位年老的民警不嫌脏,拍了拍老刁的泥肩膀,说没办法了,老刁,忍了吧!老刁本来又矮又壮,此时浑身裹了一层厚厚的泥浆,就如一个泥球。眼睛如泥球上的两个窟窿,动了动,忽然撇下民警,朝小屋冲去,出来时,手里攥着那支长枪。派出所的民警还来不及阻止,老刁已经大步冲到湖边,对着人群上空耀眼的太阳,扣动了扳机。
巨大的声响带来片刻宁静。
人们停下来,抬头看看头顶的天空。明亮的天空中漂浮着一小朵蓝色的云,正在缓缓升高,缓缓飘散。他们又转过头看湖边开枪的人。
——就是这个人!是老黑的声音。老黑大叫大嚷,白水湖不是他一个人的,他凭什么开枪打人!枪都禁了,他凭什么还有枪!老黑的声音回荡着,人们脸上的表情为之改变。一个人,两个人……一群人朝老刁跑过来,不少人喊,白水湖是大伙儿的,凭什么归他一个人?老刁茫然望着冲向自己的人,紧紧攥着那支长枪。派出所的三位民警飞奔过来,可是迟了一步,一个个泥浆滴答的拳头早把老刁包围在中间。老刁没有呻吟一声。
民警把老刁和枪带上小车,海天扑了上去,掉进陷阱的野兽般嚎叫着。海天是小一号的泥球。人太杂乱,他和老刁走散了,直到枪声响起,海天才看到枪口升起的那一小朵蓝色的云……海天抓住车门,头抵住车窗。民警说,你放开,我们不带走你爹,你爹会被打死的。他不为所动,大声嚷嚷着。又说,我们还要带你爹到镇上瞧瞧伤得怎样,你回去守住你们的房子。他还是不放手。民警扶起老刁,让老刁劝他走。老刁的脸突兀地出现在车窗后,脸上的血和泥如烧糊的浓稠糖稀。那张脸迷惘地对着他,眼珠迟滞地动了动。他还是不放手,声音越发大得吓人。最后车子强行开走了,他拽住车子跑了一段,啪!摔在地上,磕破了嘴唇。
白水湖如一头死去多时的巨大野兽,浑身爬满了蛆虫,被迅速分割着、消解着,快要露出最后一根隐蔽的骨头了。雪白的鹭鸶盘旋半空,久久不敢落下。我们也加入了抢夺的行列。猫头说,不抢白不抢!我们不抢,鱼就全教那些狗日的抢走了。再说,那么多人抢,多我们也不多。海天回到小屋前,呆呆望向湖面,不知道有没有望见我们。一瞬间,我们想起了不久前的白水湖,心里疼了一下。
震惊了所有人的事正是这时候发生的。——我们想,或许村里人会很快忘记抢劫白水湖的事,或者不认为那是抢劫。但这件事他们会一辈子记着,他们还会讲给他们的子子孙孙听,含着赞叹、惭愧、或者忧伤的心情,让子子孙孙也一辈子记着吧——我们先是听到无数人的低声议论,议论声中脸色陡变,接着听到岸上一片响的脚步声,接着,听到巨大的拍水声,我们还以为是筏子上的人掉水里了。但拍水声接连不断,一声比一声响亮,感觉得到脚下的地微微颤抖,人们隐隐感到惊恐,感到有什么可怕的东西正在逼近。杂乱的声音弱了,弱了,寂静中恐惧在一圈一圈扩散,以至于湖面全然死寂。突然,我们听到歇斯底里的喊声:
套住了!——抓紧!抓紧!——网破了!——再来!再来!——啊!又破了!——妈呀!——再来!再来!——他妈的!——哈哈!哈!——往上拉!往上拉!——使劲!——使劲啊!……
所有人在奔走,在呐喊。厚厚的泥浆糊成的面具后面,他们的脸痉挛般扭曲着。在沉静的天空和庞大的山影笼罩下,他们杂乱的声音饱含仇恨,令一些胆小者战栗。那可怕的拍水声夹在炽热的呼喊中,愤怒、焦躁,又有几分力不从心。我们飞奔上岸,跑上一个小山包,目睹了那难以置信的一幕。一头巨大的、黑乎乎的动物被网在四五层渔网中,缓缓离开了水,腹部上两片巨大的东西挥动着,似要割破渔网,巨大的尾巴啪啪拍着泥浆水,水花溅湿每一个试图接近的人,有胆大的硬靠上去,即刻被打得瘫倒在地。那是鱼王!三皮拽住猫头的胳膊,声音掺杂着兴奋和恐惧。猫头声音发颤,是鱼王!说过了,又说一遍,是鱼王!
五六个人、十多个人拉着网往岸上拖,他们正当盛年,肌肉发达,浑身充斥躁动的力量,可他们仍被鱼王弄得跌跌撞撞。鱼王扭一下身子,他们当中就有人扑倒,睡进脏兮兮的泥浆水中,老半天爬不起。但他们是不会认输的,也不屑于一对一的竞赛规则,他们显示出了蛆虫一般执拗的个性,更多的人加入进来,十多个人,二十多个人一起对付鱼王。他们为鱼王终于被拖离水面欢呼雀跃,在这欢呼中,又有人加入进来!三十个人,四十个人一起对付鱼王!还有人挥舞棍子,狠狠砸向鱼王。鱼王愤怒地弹跳、翻转、拍打尾巴,啪啪——啪——所过之处,泥浆飞溅,现出一个个触目惊心的大坑,泥浆子弹一样射向人群,惊叫声不断炸开。但人们知道鱼王无所作为了。它不时弓起身子,灵巧地往上一蹦,却被身上层层叠叠的网拽下,砸出一声叹息似的巨响。
鱼王躺在干裂的岸边湿地,硕大黑亮的脑袋、光滑闪亮的巨大鳞片、巨型剪刀一样的尾巴,组合起来像一辆满载货物的小型拖拉机。最让人感到不可思议的是,它翕张着洞穴似的嘴巴,发出婴儿一样呜呜的叫声。若只听见声音,一定会惊讶怎么会有如此啼哭洪亮的婴儿。离鱼王五六米远,一个个泥巴身子、泥巴脑袋围了一圈,两圈,圈外还是圈,好似钉在伤口上的蛆虫。鱼王两眼硕大如腰鼓,哈哈镜似的,映出每个人脏兮兮的脸。所有人在想,是鱼王!这真是鱼王!白水湖里真有鱼王!鱼王不是什么了不得的东西,只是一条特别大的鱼罢了。传说一下子兑现了,他们有些晕,天旋地转,感觉如坠梦中,身子不听使唤。
——是我抓到的!老黑得意非凡。他想靠近鱼王,走了两步,又退了回来。鱼王威严地拍着尾巴,没人受得住一下。围观的人回到现实中来了,却谁也不说话,静悄悄的,鱼王扇动席子大的两腮,呼呼有声。寂静让一些人感到冒犯了什么,一个个汗涔涔的,交替抹着两只泥手,心里升起一丝恐惧。——这鱼哪个想要?老黑望望四周的人,大声说,整个买不起,零碎买也成嘛,想要哪块我给割哪块!没人答应他,他的话干巴巴的,那么虚空无力。
所有人围着鱼王,没人看到海天从小屋前冲下来。一个声音在人群外炸响,所有人脑袋里铮地亮了一下,心咚咚直跳。海天提着一把菜刀,英武地出现在人群外面。海天喊,让开!努力憋着哭声,声音很低沉,但钻进了每个人的耳朵里。人们小声议论着,一起望着他。海天的脸红了红,又喊,让开!让开呀!怒目扫视每一个人。人们眼神怯怯的,脚不自觉地移动着。海天红着眼,提着刀,梗着脖子,从人缝中硬撞进去。几个人半路伸出手,被海天轻巧地拨开了,他的刀子擦着那几个人的鼻尖划过,惊叫声中,人群乱了。我们睁大眼睛,望着平日那么羞涩的海天提着一把菜刀横冲直撞。又有几个人想要夺下他的刀子,却吃了他的拳头或刀子,或被打得踉踉跄跄,或被划破了手臂,殷红的血汩汩往外冒。人们纷纷退避,惊恐地望着眼前这个眼睛烧红的少年,明白过来,他真会杀人的。
海天提刀站在鱼王身边,一字一顿说,你们哪个想上来吧,我杀够两个就不亏了。说这话时,没人怀疑他在唬人。
老黑笑了笑,瞟了人群一眼,说你们瞧,学电视里呢。指着海天的鼻子,说你老子还给我打躬作揖,我就不信,你敢动我一下!说着朝鱼王啐了一口浓痰。鱼王婴儿似的发出呜呜声。这时,我们看到海天眼中瞬息万变,瞟一眼鱼王,目光还未收回,刀子已朝老黑伸出的手劈下去。老黑啊了一声,一段拖着细细红尾巴的东西落在泥浆中,蹦了一下,又蹦了一下。
我们拉不动鱼王,只好解开渔网。不少鳞片随渔网脱落,鱼王身上洇出很淡的血,我们心中升起一丝羞愧。海天不说话,我们喊他也不答应,只低头瞅着鱼王。喊了几次,他才抬起头,睨我们一眼,眼神中满是厌恶。我们又站了一会儿,他再次抬起头,恶狠狠地扫我们一眼。我们只好走开了。树林边还有不少舍不得离去的人,我们走到他们身边,恶狠狠瞪了他们几眼,他们只顾盯着鱼王,没注意到我们。三皮说,鱼王怎么办?猫头咬着牙,脏兮兮的手一次次擦拭额头。鱼王还在不断拍打尾巴,但不再蹦跳。海天拍拍鱼王的脑袋,嘴唇凑到鱼王头侧,似乎和鱼王说悄悄话。我们看到他两手撑住鱼王的脑袋,两条腿蹬直了。海天想把鱼王推回水里?三皮说。猫头不答腔。海天啊啊乱叫,听得出他铆足了劲儿,鱼王呜呜叫唤,却纹丝不动,只无力地拍打尾巴。三皮站起来,打着哭腔说,我们去帮海天吧。猫头拉住了他。海天不会让我们帮忙的,猫头从未有过的低声细语,说,我们也帮不上忙。
黄昏笼罩了浑浊的湖面。湖面仿佛一张衰弱、哀伤的脸。被人遗弃的小鱼还在泥浆中苦苦挣扎,飞鸟无影无踪,并不来啄食。它们无望地弹跳着,是白天纷杂的声音仅存的细枝末节,正等待被时间吞噬。海天不再推鱼王了,他提了两只很大的铁桶,一遍遍往来于湖水和鱼王之间。铁桶不时撞到膝盖,发出一声闷响,溅出一片水声,到后来他渐现疲态,不时滑倒。他在稀泥里躺一会儿,又爬起来,回头重新提了水。鱼王和他都安静了,不急不躁,像是为时间打扫无关紧要的残渣。海天又提了满满两桶水回来,哗哗浇在鱼王头顶。水在空中姿态优美,如一匹闪亮的绸缎迅速穿过生死之界。海天退几步,盯着鱼王。似有隐秘的光将他们连接在一起。猛然间,鱼王尾巴一拍,巨大的身子平平升起,在半空闪了一下,又重重落下,孤零零的巨响回荡在四周的山峦,似手掌拍动一堵坚厚无比的墙,似脚掌无意中踩入一个陌生世界。鱼王落下后,硕大的身子轻微弹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