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水湖风平浪静。老刁和海天不再背着长枪巡逻,那支长枪不知道被藏到什么地方,我们很想再看一看、再摸一摸那坚硬的枪管和枪托,海天总是微笑着摇头。我们说,你让我们看枪,我们让你骑马。猫头的两匹红马高腿宽肩,英姿飒爽,不安地打着响鼻。海天看看马,淡淡地说,我不骑。
最让我们乐的还是捕鱼。每到那天我们总起个大早,和老刁、海天划了筏子到湖心。每一网捞起来,我们都为网中蹦跳的鱼大嚷大叫。抓了鱼,老刁和海天照例要喝酒。我们喜欢看老刁喝酒,喜欢听他喝完酒后那一声长啸。可惜老刁的长啸不再给我们英雄的感觉,他似乎只是为了让我们高兴。我们几乎把他也当成我们父辈的一员。
最大规模的捕鱼在去年年末。老刁动用了最大一张渔网,渔网差不多占了湖面宽度的四分之一。又请了村里的好几个精干小伙。老刁和三个小伙子在筏子上,抓了渔网的一头,另一头在海天和另外三五个小伙子手里。筏子和人往一边走,走得很缓慢,但每个人弓腰曲背,看上去走的很吃力。湖面雾气朦胧,太阳照耀湖面,一片片光亮斜斜射入,如闪亮的白铁刀子切进豆腐。大雾缓缓消散,湖面满眼绯红,波光粼粼,似有无数鱼群在跃动。走着走着,鱼接二连三往渔网后蹦,渔网上方闪过一条条优美的银色弧线。我们盯着往后蹦的鱼,发出一声声惊叫,心疼得要不得,心想这么下去,鱼要跑光了。
越往后他们走得越沉,额头挂满汗珠,衣服脱光了,单穿一条小裤衩。阳光如水一般响动,如音乐一般流淌,洗濯着每一个健康、赤裸的身子。那些三五成群站在岸边,裹着臃肿的花衣服的年轻女人们,不时低头说笑,脸颊飞起一片轻红,偷偷拿眼去觑那些凸显着力量的筋肉。拖网的小伙子们的目光往岸边瞟,大胆地从一个身子弹到另一个身子。身子里用不尽的力量涌动着,变成一声声清亮的吆喝冲口而出,沉甸甸的渔网被拉得飞快。往后蹦的鱼越来越多,一条比一条蹦得高,蹦得远,长了翅膀的鸟儿似的。岸上围观的人从未见过这等景象,吃惊得张大嘴巴。我们想,完了,肯定什么也捞不到了。网终于拖到岸边,围观的人嘴巴张得更大了。谁都没见过这么多鱼。
偏僻的村子一日之间和远方有了关联。村里狭窄的道路挤满从县城和小镇开来的汽车,汽车长龙从村外一直蜿蜒到村后的小山,喇叭声此起彼伏。七八岁大的小孩在汽车之间疯跑打闹,引得司机破口大骂。捕鱼接连进行了三天,村里的道路也接连挤了三天。三天后,整个县都在谈论老刁和白水湖了。他们说,白水湖真出鱼王了,姓刁!自此外面有不少人见了老刁就喊鱼王,老刁总是拱拱手,说抬举了,抬举了。村里只有几个人这么喊他,多数人私底下议论,鱼王?他也配?不过一个养鱼的!
第四天黄昏,老刁出现在我们几家的庭院。我们看到父亲母亲受宠若惊,父亲激动得舌头打结。老刁,他说,老刁!竖起了大拇指。母亲系着围裙,刚下完蛋的母鸡似的,欢声笑语,走得呼呼生风。留下来吃饭!留下来吃饭!她连连说。老刁疲倦地微笑着,又抱了拳,向父亲母亲举了举,说不麻烦,不麻烦,我是来请小东西上去吃饭的。
那天晚上老刁的手艺发挥得淋漓尽致。我们吃得山呼海啸,额头冒汗,鼻尖流油。老刁和海天还那样,不怎么吃鱼,只是喝酒,喝得异常猛。我们才往肚里稍稍垫了个底,大半瓶酒下去了。海天嘴角挂着笑,脸颊潮红,静静盯着老刁。老刁满脸潮红,短粗的指头颤动着。我们看到老刁眼中渐渐有了变化,眼黑和眼白渐渐变红,变得透明,融为一体,悠悠的像两朵小火苗,摇曳着,闪烁着,越来越明亮。他仰脖咕咚咽下最后一滴酒,空酒瓶往桌上轻轻一搁,抹了抹硬胡茬,长长叹了一口气。叹息绵长悠远,温婉动人,感伤的歌声似的传到湖面。湖面静悄悄的。我们举着筷子,静静盯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