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子迎来了从未有过的鱼的盛宴。只有少数人家把鱼拿到街上卖,多半人家懒得麻烦,都养在水缸里,自家留着慢慢吃。煎、炸、烩、炒、煮、蒸、焖,什么烹调方法都用上了,我们总觉得没老刁弄的好吃。
村里有人认为,鱼王的肉一定更鲜美,或许还有意想不到的效用。现在只有少数几个老人认为鱼王是神了。老人们站在风里,眼泪濡湿干瘪的脸颊,喃喃说,老天爷瞧着呢,谁碰了鱼王要遭报应的!有人反驳说,鱼王要真是神,怎么会斗不过人?就算有鱼王,那抓上来的肯定不是,鱼王怎么可能被抓住?那不过是一条特别大的鱼罢了。他们的理由如此充分,以致那些老古董豁着没牙的嘴,无话可说。然而,却没人管那条鱼叫叫大鱼。那就是鱼王,就是鱼王!他们曾经敬畏地谈论过它,如今,他们决定了它的命运。终于有几个胆大妄为的人上山打算割鱼王一块肉回来,却未能如愿。他妈的,还守着!去的人回来都这么说。
几天以来,海天一直守着鱼王,吃睡也在鱼王身边。太阳热得发疯,山影黑沉沉的,湖面僵死一般,白色的鸟儿冷丁丁盘旋,久久不敢落下。海天拎了刀子,在鱼王周围走了一圈又一圈,湿泥滩上有了一大圈深深的脚迹,似坚固的防线。他停下来,瞅瞅脚迹,似乎很满意,又举起刀子遮在眉头,往湖面望,往山头望,往天上望。刀口亮了一下。他迅速向山林里躲藏的人扫上一眼,又回过头去看看鱼王。
鱼王早不动弹了,从海天很少再给鱼王提水来看,海天也知道鱼王死了。不但死了,在炎热的天气催逼下,鱼王正迅速被各种细菌分割着、消解着。才过了一天,鱼王已经散发出一大股腥臭味。第三天,人们远远看到鱼王的表皮已经破损,绽出大朵大朵鲜红的花,臭味更浓了。又过了两天,这股浓烈的恶臭传到了山下。人们感到肠胃蠕动着,肚子里的鱼肉似乎响应鱼王的号召,也一齐变臭了,腐臭味滑溜溜的鱼一样满肚子游动。喉咙痉挛,嘴巴一张,鱼肉鱼汤全吐出来了。一个人吐了,两个人吐了,整个村子都在吐,吐得搜肠刮肚,衣服宽了一大圈,旗子一样曳在风中。到镇上医院检查,医生却说没问题,只开些补药,回来吃了,一会儿又吐干净了。
有人认为是鱼王腐烂后污染了空气和水源,提议上山埋掉鱼王,但所有人都吐得太厉害,上山的力气还有,挖坑的力气是绝对没了。尽管如此,花了一天时间,十来个男人被拖拖拉拉地组织起来,排成一条疲倦的长蛇,弯弯扭扭往白水湖走。我们也混进了大人的队伍。大人们看到我们跟上来,并没像往日那样驱赶我们,只无力地朝我们瞟了几眼。这让我们高兴,似乎从此获得了某个位置。
大人们同意老黑的说法,白水湖一直是我们村的,凭什么村长说租出去就租出去?话虽这么说,说起老刁父子,却又露出歉疚的神色。我们仍摇摆不定,想起被打的老刁,总禁不住要站到他们一边,对老黑被砍掉一根手指心存快意,甚至想把鱼还回去。
山上的天空蓝得晃眼,谁都不敢抬头望天。人们垂着脑袋,脸色灰扑扑的,全都缄口不言。有人将锄头扛在肩头,一边肩头似乎压得矮下去。大部分人干脆拖着锄头,咧嘴咂舌,手臂如同一根草茎,拖拉着沉甸甸的铁砧,随时可能嘎巴一声断掉。锄头撞击着路上的碎石块,叮叮的声响坚定地撞击着平坦的沉默,四溅的火星儿灼痛耳膜,我们痛苦地忍受着。
浑浊的湖水仿佛老女人哭泣的沾满尘土的脸。湖边的小鱼小虾早被飞鸟啄食干净,泥滩尽情展示着自己的一无所有。鱼王的尸体荡然无存。大伙儿手足无措地看看彼此,小声嘟囔着,说话声像微弱的小火苗,刚刚出现,又被沉默掐灭了。不知是谁第一个拖着锄头朝湖边走去,其他人略一迟疑,也跟着走下去。满湖的鱼腥臭灰褐色的波浪般卷裹着每一个人,人人脚步踉跄,心里浪潮翻涌。大家都咬紧牙关忍受着,谁都知道,只要一个人吐了,那剩下的人肯定无一幸免。湖边泥地上不时出现凹陷下去,队伍沿着湖边跌跌撞撞走,投在湖面的影子悄然滑动,如水漫过沙地。锄头在泥地上留下很浅的印痕,不再发出一点儿声音。湖水迟钝的反光让人头昏脑胀,但我们明白,鱼王是找不到了,鱼王就像从未出现过。
后来,在鱼王被拖上来的地方,我们见到了那个可怕的泥坑。泥坑保持着鱼王巨大身躯的形状和浓烈气息。我们恍若又看到了鱼王,闻到了鱼王。鱼王的存在不可置疑,鱼王的消失也不可置疑。鱼王被弄到哪儿了?也许回到了湖里,也许就埋在我们脚下,我们只好胡乱揣测。快到老刁父子小屋前,腥臭似乎愈加浓烈,三皮弯下身子,干呕起来。其他人眼中闪过惊恐的神色,防线瞬间失陷,一个接一个弯腰驼背,嗷嗷呕吐。浑身上下被鱼王的气息抽打着,吐出肚子里酸腐的臭气,直到面对鱼王留下的泥坑,半蹲半跪,眼泪汪汪,天空蓝得炫目。许久,大家抖抖索索站起,彼此扶掖着,在绝望和麻木中继续前进,失去目的的行程愈加令人倦怠,走到老刁父子的小屋前,感觉已是走了几千里,疲乏得难以站立了。
海天站在小屋门前,两手攥着拳头,俯视斜坡下的我们。我们仰脸望着他。他的目光里有种冷冰冰的东西,使彼此相距遥远。我们想喊他,问问他鱼王在哪儿,声音挤到嗓子眼,无论如何出不来,仿佛面对的是一个陌生人。两边谁也不说话,这么静静地对峙了一会儿,队伍里带头的轻声说,走了。我们没说什么,低下头,默无声息地跟着走了。我们知道即使把鱼还回去也于事无补了。寂静的午后落日昏黄,一行人就那么走下去,谁也没胆量回头望上一眼。
老刁在医院住了十多天才回来,村里人无力地倚着门扉,看到他杵一个竹棍,一瘸一拐穿过村子,一瘸一拐上了山。几个人不由得红了脸,扭过头,不去看那个熟悉而又陌生的背影。第二天,有人说看见老刁和海天喝酒了。你喝完递给我,我喝完递给你,一瓶酒很快下肚。又说,你们知道他们在哪儿喝酒?他们就在鱼王被拉上来那儿喝酒,他们真不怕臭啊!臭成那样了,他们还喝得下。说话的人还未说完,听话的人已感到肠胃的可怕蠕动,摇摆着手,抱住肚子,弓下腰,哇天哇地一阵吐,吐出一些腐臭的绿水水。说话人撑了一会儿,终究撑不住,也扶着听话的人一阵猛吐。
足足吐了一个月,整个村子彻底瘫痪。男人、女人、老人、孩子,只能勉强吃一点儿素淡的东西,然后就软软地躺在阳光下,脸上浮着软软的表情,傻子似的蠢相,像笑不像笑,像哭不像哭。这时是不会吐了,肚子里所有的东西都吐干净了,——感觉连五脏六腑都吐干净了。整个人虚空、清净、轻飘,几乎算得上无欲无求,如同刚刚离开母体的婴儿。可怜那些关在圈里的牲畜,它们浑身充满活力,却得不到充足的饲料,饿得啃食槽,啃栏杆,昼夜嘶鸣。等我们养足了力气上山放牛放马,已是两个月后。那时候老刁和海天早走了。
他们是半个月前的一个早上走的。那天三皮起得早,躺阳光下晒肚皮。他听到两个脚步声,一听就是正常人的,一点儿不发虚发飘。他盯着门前小路,等待着,果然看到了老刁和海天。老刁不再杵竹棍了,脚还是一瘸一拐。海天慢慢跟在老刁后面,挑着一担行李,扁担嘎吱嘎吱响,靠门这边的那担行李绑着长长一根东西,刺眼的白,仿佛一柄细长的刀子。
三皮琢磨了很久,半个月后才明白那是什么。转眼已是深秋,落了几场雨,湖水又回去了。湖面萧瑟空旷,云彩的影子静静踱过大山的影子,鸟儿的影子落叶似的静静飘荡。我们来到小屋前,发现小屋锁着,随时欢迎老刁和海天回来的样子。我们摇了摇锁,往门缝里张张,闻到一股淡淡的腐臭味。我们没有贸然撬锁。我们坐在大青石上,等待老刁和海天回来。说来竟不知道他们是什么地方人。每次问他们,他们总是笑笑,说远着呢,我们也不再问远着是哪儿。不知道他们走到哪儿了,我们眺望山下,浮想着难以想象的远方。等了许久,终于完全确信他们不会回来了,屋子里的腐臭味引诱着我们,我们如饥饿的猎狗般,禁受不住本能的驱使,找石头砸开了锁。眼睛慢慢适应屋里昏暗的光线,看到似乎早已料到的一幕——尘灰堆积的泥土地上,是鱼王巨大的骨架。鱼王激起的巨大水声在耳边回响,又迅速消失在窄小的空间。我们注视着这史前动物般洁白、匀称的骨架,心中充满愧悔、敬畏,还有说不出的沮丧——从此,白水湖还是我们的,我们却再也没有鱼王的故事讲给那些很小的小孩听了。后来三皮俯下身子,摩挲着鱼王粗大的脊骨,手指忽然僵住了。三皮低声说,你们瞧!由他指点着,我们这才注意到,鱼王的骨架缺了一根巨大的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