排灯节那晚没有月亮,万家灯火照亮了漆黑的夜空。节后十五天,便会迎来锡克教历法上最重要的日子,因为排灯节过后,第一个月圆之夜就是锡克教创始人那纳克古鲁的生日。这个时候,天气已十分凉爽,人们开始戴披肩或穿毛衣,白昼越来越短,夜晚越来越长,下午5点以后,夜幕便很快开始降临。不仅是美人树和桂花树,其他树木也都不再开花了,只能在富人家的花园里还可以看见色彩各异的菊花。
我们还是把话题回到古鲁这儿吧。贝格夫人已经吩咐丈夫,在布塔庆祝古鲁诞辰纪念日之际,一定要对布塔表示祝贺。因此,贝格一见到布塔,便用印地语说道:“Guruji ka janamdin mubarak ho.”
沙玛插嘴道:“贝格先生,恰当的方式是用旁遮普语说:‘Gurpurb dee lakh lakh vadhaaee hovey。’这句话的意思是:对古鲁的生日表示‘无数无数’的祝贺。”
贝格竭尽全力地重复了一遍这句话。
布塔回答说:“谢谢!可我连谒师所都不去呢!”
“这个锡克人真是狡猾,”沙玛说道,“他写了很多关于锡克人和锡克教的东西,借此得了很多好处,获得了许多荣誉可同时又假装是不可知论者和理性主义者。真是两边都落了好。”
看着双方又要争吵起来,贝格当起了和事老:“我承认自己很无知,对锡克教知之甚少,只知道锡克人是一神论者,反对偶像崇拜,他们跟穆斯林一样,都信奉宗教圣典;锡克人也没有种姓之分,他们还以骁勇善战闻名。”
沙玛用咄咄逼人的语气说道:“让我来详细解释一下锡克教吧。锡克教里的一切皆源于印度教。锡克教的教义是以《奥义书》为依据,但却用旁遮普语写成。锡克人的确是一神论者,许多印度教教徒也是如此。锡克人虽反对偶像崇拜,却把他们的圣典当做偶像,用昂贵的丝绸保护起来,早晚膜拜。遇到特殊日子就把它拿出来,参加宗教游行,就像印度教教徒展示他们的男女神灵那样。至于说他们没有种姓制度,这一点只怕是少说为佳,因为事实并非如此。在印度,所有的社会群体都有自己的种姓制度,不管他们是印度教教徒、穆斯林、基督徒还是锡克教徒,只不过大家通常会把种姓制度归咎于印度婆罗门。锡克人有三种社会等级:贾特人,这部分人数最多;非贾特人,由卡特里人和吠舍组成;另外就是被剥夺种姓的马扎比人,三个等级之间互不通婚。锡克人有十个古鲁,其中没有一个与卡特里以外的种姓通婚。马扎比人仍旧被当做贱民看待,在许多村庄里,他们的谒师所都是单独设立的。布塔说他们是没有种姓的群体,根本就是胡说八道。”
“但马扎比人可以进入任何谒师所,也可以和其他种姓的人一起,在锡克教神庙的免费食堂吃饭,”布塔争辩道,“不像印度教教徒那么糟糕,很多庙宇贱民既不能进去,也不能分享同样的食物。”
沙玛勉强承认道:“这点我同意。不过这只是19和20之间的区别,没多大不同。锡克人总是吹嘘自己是骁勇善战的民族,可拉其普特人,马拉塔人和廓尔郭人也英勇善战,所有的印度人都是如此。穆斯林中也有能征善战的普什图人。打仗那些事没什么好自吹的,毫无意义。”
贝格试图缓解这种僵局,便问道:“沙玛,你是想让我从布塔那儿收回那个‘无数无数’的祝福吗?”
“听起来就这个意思,不是么?”布塔说,“你一开口批评印度教,他们就强烈抗议。对他们来说,印度教总是处于受玷污的危险中。”
沙玛又开始长篇大论起来:“世界上一切宗教都是基于某个先知的教义,只有印度教例外,它依据的是《吠陀经》《奥义书》和《吉塔》中的永恒真理。脱胎于印度教的宗教,例如耆那教、佛教和锡克教,都是以先知为基础,强调母教的某一方面。可锡克教徒却不愿承认他们的圣典《阿底格兰特》是全部依照印度教教义写成的。他们圣典中神的称呼甚至都与印度教一样,诸如哈里、瑞姆、哥文德、维塔勒等,只有唯一一个名字是锡克教自造的,那就是‘瓦河古鲁’,这是锡克教的吟游诗人创造的。”
布塔还没来得及作出任何回应,沙玛继续说了下去。这次他把矛头指向了贝格:“所有的西方宗教都有先知,拜火教有查拉图斯特拉,犹太教有《旧约》中的那些先知,基督教有耶稣,伊斯兰教有穆罕默德,他从安拉的使者处得到《古兰经》,伊斯兰教的大部分做法是从犹太教那儿吸取来的。为了祈祷,犹太人会去耶路撒冷朝圣,而穆斯林则去麦加和麦地那。穆斯林祈祷的所有名字都是从犹太人那儿借鉴来的。犹太人要把食用的动物和鸟类放血,称其为犹太洁食,穆斯林采取同样的做法,并称其为清真食品。犹太人认为猪不洁净,从来不食用猪肉或熏猪肉,穆斯林也认为食用猪肉是禁忌。犹太人给男孩行割礼,穆斯林也这样做,并称其为他们的传统。”
贝格和布塔从头到尾听完了沙玛的长篇大论。
贝格明显感到很不舒服,但尽力掩饰自己,不想表现出来:“专家,请允许我问你两个问题。首先,麻烦你解释一下,既然印度教是最早最伟大的宗教,为什么信奉基督教或伊斯兰教的人更多?第二,为什么现在都说伊斯兰教是壮大得最快的宗教?”
沙玛还没回答,布塔插嘴道:“请允许我根据贝格提出的问题,提出新的质疑。如果你所说的都是真的,那为什么印度教教徒比其他宗教信徒更迷信?为什么恒河是圣河?它跟其他河流一样,也只是雨雪融化汇集形成的。为什么恒河中的一滴污水都会被认为是神圣的,可以用来净化身体和灵魂?恒河水顺流而下,一路上越来越脏,人的身体只会被它弄脏。至于灵魂,没有人知道是怎么回事儿……”
沙玛不准备做出回答,他觉得自己已经表明了看法,这两位朋友也在考虑他的观点,他们以后会承认他是对的。这次他说赢了布塔,他决定早些回家,多喝上几杯,为自己庆祝一下。
让沙玛占了上风,布塔感到有些挫败。天还没有黑,11月的阳光依旧明亮。随着太阳渐渐西下,湛蓝的天空变成了银色。布塔决定在回家之前去塞干达尔?洛提的陵墓兜一圈。他和贝格道别,然后慢慢走下斜坡,来到护城河的桥上,又爬坡往洛提陵墓的西墙走去。昔日,墙上曾到处是洞穴,有些横斑腹小鸮待在洞口,闭着眼流连在阳光下。如果有人停下脚步看它们,它们就能察觉到,睁开眼睛,上下摆动脑袋,躲回到洞中。后来,这些墙倒塌了,重新建造时没留任何洞穴。今天晚上,有几只猫头鹰栖息在护墙上,布塔停下脚步,注视着它们。它们像往常一样,摆出挑衅的姿势,然后就飞到陵墓的后面去了。布塔想起了首陀罗迦的诗句——
黑暗渐渐驱散阳光。
乌鸦归巢,万籁俱静。
此刻,猫头鹰停在空心树上。
缩起颈,
凝望,转一转脑袋,凝望。
布塔绕着墓墙走着。北边有几棵七叶树,经过此处朝小车走过去时,他没有看见任何花朵,却闻到了肉桂的芳香。他决心尽快找到机会,给沙玛来个下马威。
老人凳那儿只剩下贝格一个人了。仆人把披肩围在他的肩上,提醒道:“先生,您的朋友都走了,我们也该回去了。外面好冷。”
贝格不情愿地站起来,仆人用轮椅把他推到车上。回到家后,贝格夫人笑逐颜开地问道:“你今晚回来得真早啊。你的朋友都没露面吗?”
“都来啦。这次可是沙玛打败了布塔?辛格。”
“是怎么回事儿呢?”
“噢,是这样的。我向布塔表达了对古鲁那纳克诞辰纪念日的祝贺,可布塔还没开口说话,沙玛就开始长篇大论,说锡克教的一切都是从印度教那儿借鉴来的,还说锡克教跟其他社会一样也有等级……诸如此类。”
“沙玛说的话的确有些道理,每种宗教都有自己的种姓制度。我们神圣的先知哈扎特?穆罕默德(愿主赐他平安)告诉我们,说我们都是平等的,还选了一个黑奴,叫哈兹拉特?比拉尔,让他来做我们最初的宣礼员。我们现在再来看看伊斯兰教,阿拉玛?伊克巴尔曾写道:苏丹穆罕默德和他的奴隶阿亚兹在清真寺做祷告时并肩站立。一做完祷告,穆罕默德就又变回了苏丹,阿亚兹则还是他的奴隶。我们受的教诲是:伊斯兰教代表和平,要顺从安拉的意志。可你看看现在这些穆斯林都干了些什么……”
“好了,好了,夫人,我都听你说了好多遍了。别坏了我喝这杯威士忌的兴致。”
“《古兰经》可禁止喝酒,你真是个伪教徒。”
“阿门。顺其自然吧。”
两天后,甘地的名字又引起了“日落俱乐部”成员的争论。这次的缘由跟以前大相径庭,但却十分合理。恰尔肯德邦首席部长马杜?科达被指控贪污巨款。他出生于贫困的小农家庭,上任不到一个月,就靠抵押他治下地区的资产成了亿万富翁。他的前辈,也是继任者,什布?索伦也被指控投机盈利和谋杀。
“那都是甘地遗留下来的烂摊子,”沙玛说,“像索伦和科达这样的人,每年有两天时间在参拜甘地,其他三百六十三天都在盗窃公共财产。”
布塔问道:“这个社会的确腐败盛行,可你怎么能将这归咎于甘地呢?”
“我并不是在指责他,”沙玛答道,“我的意思是,他现在跟这一切都毫不相干了。”
贝格发话了:“我可以告诉你,那些通过非法渠道赚钱的人,没一个有好下场。靠欺骗他人换来的钱可没法消化!”
“贝格,你说的可是神话,”布塔说道,“这种钱很好消化。假如你有很多钱,不管它怎么来的,你都能享受美味佳肴,过舒适的日子,夏天可以去山林里度假,生病时可以得到最好的治疗。就算你不幸因受贿被抓,你也可以向其他人行更多的贿赂,设法摆脱罪名。你可能已经注意到了,那些腐败官员都不会年纪轻轻就死了,他们总是想方设法活过八十岁。”
“想活到我们三个这种年纪?”沙玛咧嘴一笑,说道,“我们可都不是腐败分子。”
听丈夫讲了和朋友的对话,贝格夫人在腐败这事上要说的话就更多了:“你们说没有什么事情可以影响那些腐败分子的睡眠,但你们没讲清楚他们为何能整夜安睡。我告诉你,那是因为他们没有良知。只有良知尚存的人,才会在犯错的时候有罪恶感。”
“很对,”贝格说,“我想,那些小偷、强盗和谋杀犯也是如此。他们没有一点儿羞耻感,从来不会因为犯了罪而痛苦。”
“感谢真主,我们家还没有人去非法夺取他人财产。”夫人说道。
“所以安拉如此眷顾我们一家。”
贝格又说道:“我非常赞同甘地的教义。不要伤害任何人,你会因此得到回报。我知道自己不是虔诚的穆斯林,但我也没伤害过任何人。我只想尽可能多享受几天生活,就像巴布尔国王那样。他曾说过:‘要充分享受人生,因为生命只有一次。’”
秋天很快过去,冬天来了。11日下起了毛毛细雨,温度也降了几度。一周后,整个城市寒风呼啸。白天,人们都穿上毛衣,戴起棉帽,裹紧围巾。日落以后,就都躲在棉被里。富裕人家都烤着木炭火看电视。电视台有个节目专门报道巴基斯坦的突发事件,上面说白沙瓦、戈哈特、拉瓦尔品第和拉合尔都有炸弹爆炸。大家能住在印度这样安全的地方,心中各自感谢自己的幸运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