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这样,2009年的最后一个月到来了。这个月大多数早晨都有雾,薄雾、浓雾或烟雾。气温开始骤降,因为喜马拉雅山上已经在下雪了,那边到新德里的直线距离也就百十英里路的样子。此时还在绽放的花儿只剩下菊花、金盏花和玫瑰。年轻人若能享受这凛凛寒风,12月无疑是个好月份,因为他们的血是温热的。但对老人来说,这是个糟糕的月份,因为他们的血是凉的,而且还容易感冒,嗓子疼,呼吸道也常出问题,咳嗽不止,带着浓痰。许多老人患上肺炎,一病不起。在每年1月和12月,老人的死亡人数是所有月份最多的。
12月1日这天,贝格是最后一个来到罗迪公园的,而且显得心情很烦躁:“到这儿花了我一个小时”,他说,“警方封锁了交通,就因为索尼娅?甘地和总理要去那个电气化火葬场。肯定是某个大人物今早死了,可我夫人没跟我说起这事。”
“死的是拉贾斯坦邦的邦长辛格,”布塔说,“是个好人,诚实,有能力,年纪不算太老。但这没理由封闭所有交通呀。不说这个了。你们看到报上的新闻了吗?有四个军队将领被点了名,说他们贩卖公共土地,获取非法钱财。这些家伙拿着高额薪酬,住着免费别墅,吃着免费食堂,享受着免费医疗和药物,还有可观的养老金,可有些蛀虫还不满足,想方设法聚敛不义之财。这些蛀虫被捕,真是给整个军队丢脸。”
“我夫人也没跟我说起这件事。”贝格说道。
这个月中旬,布塔?辛格又一次因感冒病倒了,这已经是今年的第六次了。他没做任何导致自己患上感冒的错事,相反,还一直定期服用哈理柏然歌牌复合维生素咀嚼片,喝灵司普牌退烧冲剂,用李施德林牌漱口水,感冒却一次比一次严重,这一定与他的基因有关。他觉得自己肯定会死于肺炎。
连续三天三夜,他一直鼻塞,每次咳嗽都带着痰,始终咳个不停。沙玛听布塔的仆人说了这种情况后,就建议他转告主人布塔,要去找医生就诊。
贝格听沙玛说了布塔生病的事儿,就说道:“他老是感冒,肯定又没照顾好自己。”
下午的时光越来越短,贝格和沙玛坐在老人凳上闲聊时,内容也越来越正式,而且都是不到日落时分,各自就早早回家去了。
贝格很早就从罗迪公园回家,这让夫人莎吉娜感到很奇怪。贝格解释说:“布塔不在那儿,所以就没什么乐子了。沙玛要受了挑衅才会滔滔不绝,否则就很少说话。”
“布塔真可怜,”莎吉娜说,“我送点儿配有藏红花的酸奶羊肉汤给他吧。”
六天后,老天下了一场小雨,气温又下降了几摄氏度。布塔很担心自己的感冒和咳嗽症状会加重,事实却恰恰相反:不但鼻子通了,也不咳嗽了。他很迫切地想见到贝格和沙玛,和他们聊聊天。
小雨不久就停了。天空一片湛蓝,阳光照亮了整个世界。布塔在报上读到关于利波尔汉调查委员会撰写的报告,这个委员会负责调查十七年前巴布里清真寺被摧毁这一事件,并为此花费了七千万卢比。这份报告的内容应该足以引起一场激烈的辩论了。
布塔兴高采烈地来到“日落俱乐部”聚会处。沙玛看起来精神也很好,说道:“哦,好伙伴,你每隔几天就出毛病,这次又怎么了?”
“唉,这次我真以为自己的末日到了。我告诉仆人,如果我真有不测,就把我收藏的酒平分了,一半给沙玛,一半给贝格。”然后,他吟诵起一首乌尔都语诗歌——
无人知晓死亡何时降临。
他积聚可用百年的财物,
可对于明天却一无所知。
“噢!”贝格大声叫道,“这样看来,你的贮藏足够维持你享用一个世纪啊。”
他们大笑了一通,然后贝格提起了利波尔汉调查委员会。沙玛评论说:“每次遇到麻烦,政府都会任命一个委员会,委员们享受着美妙时光,高薪水,免费旅行,诸如此类。可等他们完成调查报告时,大伙儿早已忘了报告是关于什么事儿的。你们还记不记得,有个委员会专门调查苏巴斯?钱德拉?鲍斯是否真的在空难中丧生?另外还有好几个委员会,专门调查1984年发生的反锡克教暴乱?肯定还有不少此类形同虚设的委员会。”
“毫无疑问,这个利波尔汉调查委员会比之前所有的委员会都更浪费金钱,”布塔说,“这件事的整个过程我们在电视上都看到了:印度人民党的那些领导坐在台上看戏;湿婆神军党的歹徒拿着斧头和铁锹之类的家伙爬上清真寺,摧毁了清真寺的圆顶。北方邦的首席部长格利杨?辛格一定事先知道这事儿,还有那个没骨气的总理纳拉辛哈?拉奥,他也一定知道。我们还看到,在这场袭击发生之后,作家巴拉蒂和下议院议长马诺哈尔?乔西互相拥抱。没有一个人设法阻挡那些混蛋,不让他们去摧毁这朝拜的圣地。这场袭击的发起人阿德瓦尼,后来成了人民党政府中最有权力的部长。他现在却说,事发那天是他一生中最痛苦的一天,但他从来没为自己做的事情道过歉。国家公共安全部门有个高官,叫安舟?古普塔,在清真寺被摧毁那段时间,正担任阿约提亚警察局的副局长,他被指派去负责保护阿德瓦尼的私人安全。在中央调查局特别法庭上作证时,古普塔说,就在巴布里清真寺被摧毁前,阿德瓦尼在阿约提亚发表了极具煽动性的演讲,还在演讲中多次提到,要在清真寺这个位置修建罗摩神庙。”
布塔继续说道:“至于那个两面派瓦杰帕伊,你永远搞不明白他心里是怎么想的。对他来说,无论怎样,他总是赢家。”
沙玛轻声反驳说:“我认同毁坏清真寺的行为是可耻的,但毁坏寺庙也同样可耻。穆斯林毁坏了数百座印度教寺庙,其中最重要的寺庙则是索姆纳特寺,阿德瓦尼就选择了从这座寺庙开始,过他的乘车节。寺庙被毁坏的记忆仍然萦绕在无数人的心头,无法忘记,这是人的天性。”
“确实如此。你毁我的寺庙,我拆你的清真寺,这种一报还一报的做法必须结束,”布塔说,“印度已经独立了,我们都希望从此可以把过去的一切抛开。贝格,你也这样认为,对吧,贝格?”
贝格没说话,只是点了点头。布塔辱骂了这件恶行的始作俑者,贝格感觉这是想让穆斯林相信非穆斯林也同样感受到了伤害。贝格急切想把布塔说的话告诉夫人,这肯定会让她很满意。但他回答布塔的时候却不置可否:“的确,在追寻自由的路上,一开始我们都有很高的期望,但这些期望后来都落空了。国内各个群体之间存在这么多的仇恨和暴力,这都是我以前闻所未闻的。”
他们安静地坐着,回想着这个话题。太阳已经下山,天也冷了起来。贝格的仆人走过来,对他说道:“先生,天很冷了,莎吉娜夫人肯定在担心呢。”
三人很不情愿地站了起来,相互告别,说道:“明天见。”
贝格夫人的确有些担心:“你回来得真晚。这么冷的天,你怎么在外面待那么久?”
“告诉你,”贝格答道,“我们讨论了一件很有趣的事儿。不过,先让我喝一小口威士忌,我都冻僵了。”
贝格在炉边的椅子上坐下,女仆过来给他按摩着腿,男仆送来一瓶加了苏打和冰的黑方威士忌。贝格给自己满满地倒了一杯酒。他夫人把丝巾放在鼻子前,表示不满,不过很快又改变了态度,坐在他身边,问道:“你们今晚谈了些什么?”
“关于巴布里清真寺被毁的调查报告。”贝格答道。接着,他把沙玛和布塔对此事的看法告诉了夫人。莎吉娜没有对沙玛的说法做任何评论。听贝格说完后,她大声说道:“连真主都不会原谅这些人的所作所为。这些恶棍都会烂死在耶赫纳姆。我向你保证,毁坏朝拜圣地的人,都会受到最严厉的惩罚。”
仆人一直在专心听他们说话,这一次就连他们都在点头。有个仆人大声说道:“夫人说得千真万确。这些家伙应该当众受鞭刑。”
喝了一大口威士忌后,贝格问道:“那么,毁坏印度教寺庙的穆斯林该受什么惩罚呢?”
没有人回答,就连他夫人也没有做声。他们打开了电视机,新闻播报说,在巴基斯坦数座城市发生了爆炸事件,有些爆炸还发生在人们做祷告的清真寺里。
有人似乎觉得这个国家还不够混乱,于是,12月初,海德巴拉市又发生了数起大规模暴力事件。一位鼻子长得像土豆的政客宣布,除非把安德拉邦分成三个部分,并且迅速承认新成立的特兰加纳邦(其中包括海德巴拉市),否则他将绝食自杀。随着绝食时间一点点延长,他越来越消瘦,鼻子也更像土豆。海德巴拉爆发了数起骚乱,公交车被放火焚烧,商店关闭。奥斯马尼亚大学的学生也发生暴乱,到处打砸毁。每个人都忘了,印度分邦的基础是依据当地使用的语言。整个安德拉邦都使用泰卢固语,所以将拉亚拉斯马和安德拉沿海地区分出去,明显会违背“一邦一语”这一原则。不过,由于钱德拉斯卡拉?劳的健康状况一直恶化,医生也说他来日无多,政府开始慌张起来,于是在12月10日宣布承认特兰加纳邦。果然不出所料,印度其他邦立刻就提出类似的分裂要求。政府采取了拖延时间的老策略,成立专家委员会,负责调查成立新邦的利与弊。于是,这种混乱状态平息了一段时间。
12月23日,贾坎德邦的大会代表选举结果公布。没有任何政党获得绝对多数席位,但拥有腐败犯罪记录的希布?索伦这个家伙与印度人民党达成了共识。这个重新组建的人民党在新领袖的领导下,极力鼓吹新的政治道德,却同意向腐败的希布?索伦提供支持。就像一句法国谚语所说:事物变化越多,它就越像本来的样子。
平安夜那天,布塔来到沙玛的公寓,想和他小酌几杯,同时看看他打算如何庆祝耶稣基督的诞辰日。布塔走进屋,看见沙玛正坐在火炉旁,身旁的桌子上放着一堆写满祝福话语的圣诞及新年贺卡,沙玛正在填写收卡人的地址。在他的客厅里交叉牵了两条线,形状像个X,线上挂的都是贺卡。
“你在干什么?”布塔问。
“你看,”沙玛答道,“这些都是来自世界各地的贺卡。知道别人还记得你,这种感觉很美好。你先自己去取点儿喝的吧。”
布塔给自己倒了杯威士忌,然后坐了下来。
“这真是浪费钱!”布塔说。
沙玛的妹妹表示赞同:“他肯定花了上千卢比买这些卡片。现在还要花几千卢比买国际和国内邮票。”
“有人祝福你快乐和幸福,难道你会不给他们回信吗?”沙玛抬起头来问道。
“不回,”布塔答道,“我会把收到的问候卡扔进废纸篓。它们不过是代表毫无意义的礼仪罢了。”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喜好,”沙玛说道,然后举起杯子说,“干杯!”
“干杯!”布塔应道,喝了一大口威士忌,然后问道:“明天有什么节目吗?”
“没节目,”沙玛回答,“今天我会继续把圣诞卡写完,然后晚上去罗迪公园。咱们到时见。”
布塔拍了拍达布三号的头,说道:“好吧,圣诞快乐!干杯!”
布塔步履蹒跚地走回家。他家大门上方挂着一枝槲寄生,但家里没有女人等着他亲吻。平安夜对他来说很特别,这让他想起在英国居住期间度过的很多个平安夜。他给自己倒了杯加了苏打和冰块的麦芽酒,然后在炉火旁的椅子上坐了下来。布塔打开录音机,磁带里有他喜欢的全部圣诞颂歌,比如《平安夜》《冬青树与常春藤》,还有许多首其他歌曲,最后一首则是《友谊地久天长》。听歌时,他给自己倒了第二杯麦芽酒,并且回忆起了当年在英国举办圣诞聚会时的情景。他连声叹气。究竟为什么他会这么喜爱英国人呢?他对此感到很羞愧,不敢向他的印度朋友承认此事,但向自己承认倒没什么。他大声喊着仆人巴哈德,叫他热一热晚餐,再开一瓶巴罗洛。巴哈德把晚餐放在盘子上,端来放在布塔身旁,布塔把酒倒进杯子。巴哈德耐心地服侍着主人,在给主人上了甜点之后,才回了自己的房间。布塔这顿晚餐比平时用的时间久了许多,而且非常开心,很享受特别为今晚点的白兰地圣诞布丁。最后布塔要喝完球形大酒杯里的法国白兰地,这顿平安夜晚餐才算彻底结束。还没等到用舌头品尝这酒,他就感受到了酒的香味。
布塔用完晚餐时已经喝得烂醉,坐在扶手椅上睡熟了。巴哈德过来把餐盘取走,并关上灯。这时,布塔已经全然不觉了。他醒来时,壁炉里的火已经熄灭,房间也变得很冷。他去了一趟卫生间,把一只手靠在墙上,以免摔倒,然后回到温暖的卧室,上了床。被子里很舒服,放着暖水袋呢。他知道自己在平安夜不该这样做错事,也知道这样吃喝会付出代价的。但这又有什么关系?平安夜一年才一次。圣诞节不一定快乐,但平安夜总是非常快乐的。
2009年的圣诞节来临了。和以往德里的每个圣诞节早晨一样,今年圣诞节的早晨也有雾。太阳出现在湛蓝的天空中,各处的教堂都有钟声在鸣响。
对贝格一家来说,圣诞节和平时没什么两样。诚然,和别的穆斯林一样,贝格一家也把耶稣弥赛亚当做先知一样尊敬,但对耶稣降临人世并不觉得有什么重大意义。他们也知道,圣诞节对基督徒来说是个大节日,很多基督徒会在半夜去教堂做特别的祷告,就像有些正统穆斯林守夜一样。他们大概就知道这些内容。
圣诞节早晨,贝格一边啜着茶,一边对夫人说:“今天是圣诞节。”
“我知道,”贝格夫人答道,“他们过得很高兴,很多天前就在集市挂上彩灯,花钱买礼物互相赠送,尽情喝酒,还吃火鸡和布丁,可很少有人去教堂对他们的造物主表达感谢。”
“一年里过一两次快活日子,有什么错吗?”贝格问道。
“亲爱的,把赋予并收回你生命的主忘记,这当然有错。”
“对这事儿,没有谁真正了解多少,”贝格说,然后吟诵了两行诗作为佐证:
我们只知生命的中期,
不知开端,也不知结局。
“这听起来有道理,但事实上,我们都知道真主赋予我们生命,然后又把它收回去。对行善的人,真主将他们送上天堂;对作恶的人,他惩罚他们下地狱。这些都写在我们的圣典上。圣典上每个字都千真万确,因为它们都是真主亲自向我们的先知(愿主赐他平安)传达的。”
贝格抗议起来:“夫人,为什么每次说到宗教,你都特别激动啊?”
“我来告诉你为什么。现在恶魔到处为非作歹。你知道吗?伦敦有些公交车上写着这样的大幅标语:‘或许根本就没有上帝,为什么不放松自己?’还能有什么比这更无耻?如果世上没有上帝,那就不会有人类。我可以跟你保证,因为这是真理。”
早晨的报纸送来了,他们的争论就此结束。莎吉娜浏览着一份乌尔都语报纸的新闻标题,而贝格则在看《印度时报》。他花了几分钟看讣告页的图片,看看有没有他认识的人过世了,然后把报纸放在一边,让夫人告诉他世界各地都在发生些什么事。
圣诞节当天,沙玛继续忙着在贺卡上签名字,在信封上写地址。贺卡还有很多没寄,但他还有时间,因为今天邮局放假。不过,他必须赶在明天早晨之前把这些事情做完,然后亲自去邮寄贺卡。就是因为这些贺卡,他不得不和妹妹一起待在家里,这让他觉得很无聊,于是他早餐后就离家去印度国际中心看报纸。沙玛看了庆祝活动,还享用了专为圣诞节准备的特别菜肴。他对妹妹说今天有朋友请自己吃午饭,这其实是谎言。不过,他会回去午睡,并在下午去罗迪公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