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里的五月极为炎热。那些买得起电扇、冷风机和空调的人,都待在室内;买不起的,只好去找片儿凉快的树荫。有的人被活活晒死;有的人中暑而亡;还有的人脖子上满是痱子,可除了忍耐也别无他法。
室外酷热难耐,尘土飞扬,简直如地狱一般,不过偶尔也有缓解的时刻:灰色的云朵越出蓝天,空中开始飘起蒙蒙细雨。今年五月下了两场毛毛雨,第一场在五月二日那天,几天后又下了第二场。十日那天,一场沙尘暴降临,狂风以力扫千军之势在城市里肆虐,吹倒了不少菩提树、苦楝树和阎浮树,接着便下起了大雨。暴风好几次把雨滴卷向高空,最后雨滴变成了冰雹。接着,空中又下起了冰雹,像是天神之王因陀罗掷出的卵石,砸向泊在户外或柏油路上及草坪上的车辆。不一会儿,这座城市看起来像下过了一场雪。气温骤降,人们在大街小巷欢呼雀跃。可一到第二天,烈日又卷土重来,炙烤着大地,前一日的凉爽似乎只是遥远的记忆一般。可一想到西南季风已经到达安达曼群岛,大家心中不禁油然而生欣慰之情。一周后,季风抵达喀拉拉邦。在五月最后一天,德里迎来了雨季前的第一场真正的阵雨。
有一样东西让德里的五月令人难忘,那就是盛开的金链花。城市的道路旁长有很多金链树,在一年大多数月份,它们只是枝头上挂着黑色长果荚的中型树木,毫无特色,一点儿也不引人注目。仿佛一夜的时间,金链树就绽放出鲜花朵朵:一串串金色花朵从树上垂挂下来,就像一串串坎大哈出产的葡萄。这种美丽的奇迹会让人们目瞪口呆。金链花没有香味,只是展现出黄灿灿的艳丽身姿。不过这种辉煌的繁花胜景只能勉强持续七到十天,而后树木又会回到毫无生气的常态。季风来临时,金链花会再次绽放,但气势与上一次完全不能相提并论。
布塔正望着窗外,想看看窗前的草坪上是不是有女孩或男孩带着宠物狗在玩耍。天色还早,太阳仍然很毒,还没有人出来玩。布塔看到了绽放的金链花。去年他怎么没注意到金链花开呢?他走出公寓,打算仔细看一看。流光溢彩的金链花,就像在称颂神的光芒。他一定要把这幅美景告诉他的朋友们。真是遗憾,印度人很少关注树木、飞鸟或动物,他们对政治、金钱、丑闻或宗教的兴趣远大于此。那天晚上,“日落俱乐部”聚会时的情形就验证了这一点。
他们刚在老人凳上坐下,布塔就问道:“你们看到盛看的金链花了吗?”
“金链花?那是什么?”沙玛问。
“黄色的花,在路边正开着。”
“你说的是amaltas?噢,我看到了一些。”
贝格同样心不在焉:“我来这儿时在路上看到了,它们没香味。花要是不香还算什么花?那就好像没有个性的漂亮女人一样。我们有茉莉花呀,我夫人每天早上都会采一些,把它们插在盛满水的银碗里,整个房间都弥漫着茉莉的花香。你喜欢金链花树,我猜那肯定是出于你个人的私密原因,它可是一种很有效的泻药,而你每天都需要肠胃清洁剂吧。”
沙玛接着说:“你们两个进公园的时候都进错门了。你们该从那座古老的石桥上过来,那就能闻到西班牙樱花的芬芳了。虽然它的花很小,几乎看不见,但花香浓郁。当下可是它们开得最旺的时候。”
大家沉默了几分钟。布塔转向贝格,问道:“你上次看到月亮是什么时候?”
“问题真怪,怎么问这个?”
“因为我很多年都没见过月亮和星星了。曾经有段时间,我们会在屋顶或草坪上睡觉,带上蚊帐、电扇、陶罐和酒杯。我们见过月亮的阴晴圆缺,从新月、弦月到满月,然后又变成弦月。我们见过金星,北极星还有大熊星座。那时候,我们不看手表就知道时间。可如今,这一切都再也没有了。”
“说得对,布塔兄弟,”贝格说,“如果你这么怀念月亮和星星,只需要去哪个村子过上一夜就好了。从德里开车去,半小时就能到。”
沙玛不耐烦地插嘴道:“你这时还在为花树和明月着迷。你要知道,我们国家现在很可能会再次发生俱卢之野战争。大家都在谈论大选,它会决定印度未来几十年的命运。你应该对生活更严肃一点儿。”
布塔不喜欢挨批评。他接下话头说道:“那好吧,专家兄弟,那就给我们讲讲俱卢之野吧。在竞选的时候,谁是班度族?谁是俱卢族?这次克利须那神站在哪边?”
贝格打断他们道:“请解释一下班度族和俱卢族分别是什么吧。我只知道俱卢之野是哈里亚纳的一座城镇,被印度教徒奉为圣地。”
沙玛解释说:“它之所以神圣,是因为在那里发生过一场兄弟大战,也正是在那里,克利须那神写了《薄伽梵歌》。《薄伽梵歌》对印度教教徒来说非常神圣,就好比《古兰经》之于穆斯林,《圣经》之于基督教徒。它教我们明白是非,教我们应尽其责,不执著于结果,不拘泥于成见。它是世上最伟大的经典之一,我每天都读上一两页。”
“它还支持种姓制度。”布塔挖苦道。
“没有。”沙玛以权威的语气反驳说。
“就是有,”布塔坚持己见,“书里说,种姓混杂,天下大乱。”
“你完全理解错了,”沙玛生气地说,“在《薄伽梵歌》里,种姓指的是品行,不是出身。你读仔细点儿,别带偏见。”
贝格充当起和事佬:“别管《薄伽梵歌》怎么说的种姓啦。我们来讨论一下,在随后的选举大战中,哪方是正义的,该赢得胜利;哪方会危害国家,要被击败。”
“选举中最精彩的事,就是由人民来决定哪一方是班度族,哪一方是俱卢族,哪一方得到克利须那神的庇佑。”沙玛说道。
“别把选举说得像圣战似的,”布塔插嘴道,“主要问题很简单,一方支持印度教,想把印度变成印度教国家;另一方想让印度保持世俗属性,超脱宗教差异。我觉得选举就是印度教狂热分子和甘地拥护者之间的一场拉锯战。印度教有国民志愿服务团、印度教大斋会、湿婆神军和印度青年民兵的支持,他们由印度人民党的总理候选人阿德瓦尼领导。甘地的信徒由索尼娅?甘地、她儿子拉胡尔和他们的候选人曼莫汉?辛格总理领导。我可能把这问题过于简化了,可我觉得这就是普通人的看法。”
“你把我搞得更糊涂了,”贝格说,“我会问问我夫人,她对政治比我感兴趣得多。”
“对,问问她吧。明天告诉我们,她是怎么说的。”沙玛站起身准备离开,其他两人也站了起来,互相道了晚安。
第二天傍晚,几个人刚坐上老人凳,沙玛就问:“你夫人怎么说咱们总理的?”
“说了很多,”贝格答道,“她说曼莫汉?辛格诚实能干,从不挣不义之财,从不偏袒亲友,不自夸,不贬损敌人。他说话不多,不像其他政客一样总放空炮,”贝格停了会儿,又说,“我夫人更喜欢曼莫汉?辛格,我觉得这是有原因的。一次她听到辛格在电视上读演讲稿,看到他的脑袋从右边摇到左边,于是她大声叫了起来:‘他在念乌尔都文。’”
三人全开怀大笑起来。
贝格接着说:“她说曼莫汉是一支队伍的理想领袖,并引用伊克巴尔的诗句,说明这支队伍领导人应该具有的品质:
“Nigaah buland, sukhan dil nawaaz, jaan pur soz
“Yehi hai rakht-e-safar mir-e-kaarwaan ke liye.
“她是这样翻译的:‘深刻的洞察力,感人的演讲,征服一切的爱。’这就是普通人对曼莫汉?辛格的看法。”
沙玛耐心等了一会儿,才又说道:“他曾是杰出的经济学教授,那倒是很好。可这就足以让他成为世界上最大的民主政体的总理吗?总理首先得入选人民院。之前我对你们说过,他参加过一次人民院选举,但失败了。他们不得不在高哈蒂给他找了个落脚处,要阿萨姆邦的议员们把他选入联邦院。一个傀儡不适合做人民的领导,这是阿德瓦尼说的,我认为他说得有道理。曼莫汉是索尼娅?甘地和她儿子拉胡尔提名的候选人。索尼娅知道大家不会接受一个外国出生的人做印度总理,而拉胡尔目前为了让国会保持生机,而身担重任。所以这母子俩找了一个毫无野心、谦虚温顺的男人为他们守住防线。”
“大家都看出这些问题了,”布塔说,“阿德瓦尼号称自己是总理候选人,对此你夫人怎么说的?”
贝格停了一下,然后答道:“她反对阿德瓦尼。她说,阿德瓦尼破坏了巴布里清真寺。他犯下这种罪行,谁还会原谅他?她还说,印度人民党该改个名字,就叫清真寺毁坏党!”
“一般人也都这么想的,”布塔说,“几百年前,穆斯林毁坏了印度很多庙宇,印度人到现在也没原谅他们。阿德瓦尼他们犯下的罪行才过去十七年,穆斯林和公正的印度教徒怎么会原谅他们呢?贝格先生,所以这次选举的冲突就会成为当今的俱卢之战了。”
2009年5月16日是星期六,和往年的每个5月16日一样,太阳在清晨5:43就升起来了,决意要让这一天酷热难当,使其与5月已过去的每一天都一模一样。因为是周末,上班的人比平常少得多。不管怎么说,他们有更重要的事情要考虑:那天将要宣布国家的命运。当然,他们的未来已经封在全国各地的投票箱内了,16日只是将封在投票箱内的人民意愿揭晓而已。于是,有收音机或电视机的人就守在机子旁边,等待结果揭晓。沙玛、布塔和贝格家里也是这样。电视机一大早就打开了,他们的家人、仆人及仆人的家人都聚在电视机周围。沙玛一如既往地对选举结果持冷漠态度。苏尼塔对此却非常关心,早先还带着一干仆人去投票亭投票,以确保他们把票投给印度人民党。结果开始宣布,她变得心烦意乱起来:“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儿?”她问哥哥。
“没什么。结果而已。”他回答道。
“我们就要把国家交到锡克人手中吗?我们印度人就不能管理自己的国家吗?”
沙玛冷冷地回应道:“没必要激动。锡克人也是印度人,只是蓄长须留长发而已。没什么不同。”
“你要是对一个锡克人说他是印度人,你看有什么反应,”他妹妹说道,“他就会大发脾气。”
沙玛轻轻抗议道:“别那样说,专心看选举结果吧。”
布塔早就准备好纸笔,一边听一边记录选举结果。贝格则在浏览账簿,他更喜欢听人转述结果。
中午时分,形势变得很明朗:索尼娅?甘地、拉胡尔和现任总理曼莫汉?辛格领导的国大党将迎来决定性的胜利,阿德瓦尼领导的印度人民党则被击败。傍晚的时候,阿德瓦尼承认败选,并将辞去印度人民党领袖一职。
“日落俱乐部”成员及家人对这条消息的反应各有不同。沙玛感到相当失望,人民党在这次选举中结果很不理想,将来就不能再在议会里成为一股有效的制衡力量。他忧心印度民主的未来。布塔可没这样的担忧,他把这次结果当做个人的胜利一般,奖励自己喝了三大杯最爱的苏格兰纯麦威士忌。在贝格家里,他夫人欣喜若狂,大喊道:“太好了!”然后嘲笑阿德瓦尼:“活该!再去多破坏几座清真寺啊!你这没用的东西,饭桶!竟敢把我们的曼莫汉叫做废物!”
第二天早上,沙玛看起来情绪很稳定,这很符合他的身份,毕竟他曾是一位思辨能力出众的公务员。布塔就很糟糕了,宿醉的感觉还很厉害,并且便秘比平时更严重了。为排出大便,他使用了各种方法,可没有任何效果。下午,他在冰箱里寻找甘油栓剂,通常他都是放在那儿的,但却没找到。绝望之中,布塔动用了食指,把它插到直肠内,想为累积的粪便打开一条通道。可粪便已经硬得跟水泥一样了,他只是徒劳地弄脏了一根手指,试了三次都没成功。布塔不得不放弃,坐回到扶手椅上,不知如何是好。突然,肚子里压力陡增,他赶快回到便桶上,随着一声响亮的屁声,听起来像是软木塞蹦出了香槟酒瓶,他的肠子通畅起来,大便开始往外涌动,就像大象排泄出的一个个圆球状粪粒,在马桶里堆积起来。结束后布塔站起身,满意地看了看堆得满满的马桶。他的头也不痛了,又打了近一个小时的盹儿,醒来时刚好赶上去罗迪公园和朋友们聚会。
贝格注意到他面色萎黄,步调沉重,便说道:“布塔,你看起来好像为大选结果庆祝了一整夜。”
“是的,”布塔回答说,“但也付出了代价,我病了一整天。”
“学学中庸之道,”沙玛建议说,“选举有来有去。一个由腐败政客组成的政党失败了,另一个由腐败政客组成的政党成功了。实际上没多大变化。”
“百分之百正确,”贝格说,“这几个月来,我听到的全是选举,选举,选举,好像除了选举,世界上就没有其他东西可说了。我们来定个协议,从今晚起,我们再也不说选举了。击个掌吧。”
沙玛和布塔伸出手和贝格击掌,回答说:“同意,再也不说选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