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边长着一排数百棵白玉兰树,正开着满树象牙白色的小花,气味氛芳、清爽,随着从江上吹来的微风向四处飘浮。赵平原看到江维坐在路灯下面,他身后的那两盏圆圆的路灯在他的身后发出柔和的米黄色光线,在灯光的映照下,他的脸是黑的,看不清五官,脸的周围像包裹着一层若有若无的金边。
桌子上有一碟田螺,一碟清水菜心,一碟炒米粉,都已经吃得差不多了,还有两个空的啤酒瓶。赵平原悄悄在江维前面坐了下来,把他吓了一跳。
赵平原说,江维叔叔你的晚饭也是在这里吃的吗?江维说,是。赵平原于是就笑,说,你在这里一坐就是几个小时?江维说,我写了两首诗。说着就把稿纸递给赵平原。赵平原只望了一眼就说,好酸哪——江维叔叔你谈恋爱啦?江维很做作地说,去,别跟你江维叔叔开这种玩笑。赵平原说,叔叔你怎么知道我一定会选这个地方?说完也不用江维回答,顾自又说,如果我找你我也知道你也一定选这里的。
于是又叫了两瓶啤酒几碟小菜。江维说,平原你多喝点,我已经差不多了。赵平原说,几个小时才喝了两瓶也叫差不多,叔叔你就别逗了,你可是海量哪。江维却不理他,抬头看了看天空,说,今天的月亮好圆。赵平原接口道,赶紧再作一首诗喽。
笑过之后,江维说,平原,有时真羡慕你,这么年轻,又是没心没肺的。赵平原大笑,说,叔叔你批评我啊。江维不再说话了,连笑声也变得小了些,仿佛被赵平原无所顾忌的笑声弄得很不舒服一样,有一种类似于落落寡欢的忧伤在他的脸上暗暗浮动。赵平原在一怔之下,想起他刚写的那首诗,不免多了个心眼,他知道江维心里一定有些什么想告诉自己,又有点犹豫,他实在是太了解江维了,跟江维在一起,在感觉上就像跟在学校时跟那些没走出过大学校园的教授在一起一样,很古典的一种感觉。
嫂子什么时候才回来?赵平原问。他把江维叫作叔叔,多少带点戏谑的成份,叫他老婆却是一本正经地和大家一样叫嫂子。赵平原一个人在佛山,有时候想吃点好的又没有人请客就跑到江维家里噌饭,每次,他老婆都是拿家中最好的东西来招呼他,对他说,平原小朋友,你又是一连好多好多天没有同时吃过两个以上的菜了?所以不管江维在他面前发多少自己老婆的牢骚,他都是听不进去,对他老婆还是非常的尊敬,他常对江维说,一个女人,能对丈夫不上路的朋友那么周全,真不容易,再糟糕也糟糕到哪里去。还有四个月,江维说。赵平原先是笑笑,然后说,还有四个月,还够时间发展一段或者两段婚外情哦。江维听到这话,被口里的啤酒呛得咳嗽了两声,说,看你说到哪里去了,你以为我总是像你一样没有责任感吗?赵平原说,呸,假正经,江维叔叔你在我面前就不用装了,你以为你是谁啊?
我想写篇小说,江维顾自转换了话题,说,我想了一个故事,说的是几个朋友在酒吧里聊天,聊着聊着,打起赌来,叫一个人到对面的药店里买避孕套,结果这个人在买的时候碰到了熟人,吓得连忙跑到外面来,正好被一辆冒失的汽车撞死,连头也飞到别的地方去了。平原你说,这些场景怎么设计才好?
赵平原说,首先,我认为,买避孕套这种事情很平常,没什么值得脸红的。第二,你诗歌写得好好的,为什么要改写小说呢?
老婆不在家,无聊得很——写诗呀——诗歌有时候表达不了这么多——你到底想要表达什么——很多,很多的——废话,看来江维叔叔你还是太清醒了,喝酒喝酒,喝醉后你就会对我说真话了——我现在说的都是真心话——狗屁——当然,平原呀,叔叔有时候真羡慕你哪,还没有结婚,想怎么样就怎么样,多好——说的什么话,你真是饱汉不饿汉饥,没有性生活的生活不是真正的生活啊叔叔你别总是这么书生气好吗——就你这种淫荡的人还能缺少性生活?打死我也不相信,连我都——我说你一定是被哪个狐狸精迷住了嘛,说吧,到底是谁——什么狐狸不狐狸的,说得那么难听——是青青吗——不告诉你——不告诉我,哪你叫我出来干什么——喝酒——也不知道你是喝醉酒,还是被什么鸟人改头换面了,今天居然左一个性生活右一个淫荡,我清高的江维叔叔呀,你以前不是说这些“性”之类的字眼你说不出口吗——唉,叔叔我已经是几十岁的人了,什么没经历过?这算什么——都经历过了?听说当年你可是有很多女学生的哪——哦,平原,你说话可要注意分寸,再这么说话我可是要生气的——听说当年你跟某女诗人——那是没结婚的时候的事了——现在还藕断丝连——去,别总是拿我开涮——
青青是江维的同事,赵平原见过几次,上个月,有朋友在城区艺术中心旁边的香格里拉西餐厅请客,青青正好也在。像佛山这种小地方,很容易就能碰上个把两个与自己有点牵连的人。赵平原觉得青青的谈吐还算得体,人也漂亮,但又觉得她的那种漂亮中渗集着点不地道的成份,至于在什么地方不地道,却又是不得而知,总之是一种感觉。
你知道我显得年轻,人长得也还可以,那天加班。江维说。江维的老婆在新加坡受训,儿子在父母家里,回到家里也是一个人,天气又热,所以下班后,就在单位饭堂里吃晚饭,然后回到办公室里,开着共产党的空调,看小资情调的小说。那些天,青青为了测试一组试验数据,已经一连加了好几天班,人也显得有点儿憔悴。这天,好像老天要成全他们一样,天黑前还是好好的,天刚刚黑下来,就下起倾盆大雨来,一直下到差不多十点多。快十点时,一直低头工作的青青突然脸色大变,冷汗直冒,她说,江工,你有没有糖,我的低血糖又犯了。
江维吓了一跳,说没有,看到青青脸色青得可怕,就要青青等着,自己冲到单位门外的士多店里给她买糖和饼干,自然是被雨淋得湿透了,自来卷的头发像一条条乖巧的蚯蚓一样弯弯曲曲地紧紧贴在他的头上、额上。青青吃过糖和饼干后告诉江维她没有吃晚饭,今天本来想早些回去的,没想到一场雨下了这么久。江维说,这场雨是专门为我们下的。青青没听清这句话,就问,江工你说什么?江维说,你刚才的样子好纤纤弱质哦。青青又问,江工你喜欢纤纤弱质的女孩吗?江维一怔,说,哦,哦。后来,江维就穿着全身湿透了的衣服,和顶着一头蚯蚓一样的头发,陪青青吃完宵夜,再把她送回家,然后不轻不重地感冒了三天。在青青家楼下,青青说,江工,你的衣服湿了后,真性感。一句话,把江维吓得不轻,那一惊,一路吃着回到家里还没有吃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