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天清晨,当太阳像一只烧饼一样挂在迪赛尔村的东头时,阿爸已经把次琼从睡梦中唤醒。有好几次,次琼刚刚梦见自己穿了一身绛红色的袈裟,走在到寺院的路上,就听见阿爸粗暴的叫骂声:“呆子,起来放牛去!”次琼迷迷糊糊睁开眼睛,眼前是昏暗的房顶,一排排被烟熏黑了的木椽一如阿爸狰狞的脸,恶狠狠地瞪着他。
阿爸已经把牛从拴牛绳上解开了,阿妈紧紧跟在阿爸身后,把牛粪一堆堆地捡起来,归笼到一起,晒在一片阳坡上。
次琼的一天就这样开始了。他把牛群赶到刚刚承包到户的自家草场上,刚好就到了村子左侧的山上,再走半段就到了山顶,他就坐在山顶一块石头上,静静地看着不远处的寺院,他看见一些身着绛红色袈裟的阿卡在寺院周围缓缓移步,就像是一些能走动的红色花朵盛开着,展露着芬芳和鲜艳。次琼在心里说:“花儿是会走动的。”
自从牛羊作价分给每一户人家,草原承包到户之后,迪赛尔村的人们一夜之间变得谨慎又小气。各家各户纷纷买了铁丝网,把分给自家的草场围起来。以前闹草原纠纷,是和与自己很遥远的邻村,而如今,他们便和邻居亲友闹起了草原纠纷。一时间,大大小小的草原纠纷接连不断,次琼的阿爸多郎整日里跑东窜西,忙得不亦乐乎,几乎和村里所有的人家从头到尾吵了一遍。多郎家的一部分草场刚好跨过了从村里到寺院的路,多郎不假思索地围上了网围栏,把这段路也围了进去。如此,到寺院去或从寺院往村里来,人们就要顺着多郎家的网围栏走好多弯路。
村长达日杰为此专门找多郎交涉了一次。
“多郎,你能不能把那段路让出来。”
“为什么,我的草场我为什么不围。”
“可那段路是大家的呀?”
“可它在我的草场上!”
这句话把村长达日杰给噎住了,他半张着嘴,半晌没说出话来,一双眼睛好像是刚刚认识了多郎似的,在多郎身上来来回回扫了好几遍,无奈地摇了摇头。
村长没有说服多郎,别的人家胆子也大了起来,有几户人家的草场也刚好跨过了去寺院的路,不管三七二十一,他们也把铁丝网从路上围了过去。如此,去寺院的路便曲曲弯弯或左或右要绕好长一段时间。
好在那些铁丝网并不能拦住次琼的视线。每天每天,他依然要坐在山顶上,去看看远处的寺院。
夏天就在次琼日复一日的静坐和观望中到来。草绿了,花开了,碧波连绵的硕大一块草滩上,随处都是红的黄的蓝的白的野花,就像是一面堆绣唐卡画上,随意绣上去的一样。这一天,次琼依然坐在山顶的一块石头上,——这个地方刚好就是他那天跟阿爸一起去寻找走失的白花母牦牛时,摔了一跤的地方——看着“寺院”顶上的寺院。寺院里好像正在举行什么佛事活动,一声声海螺的长鸣不断传来,其间夹杂着铜锣和法号的声音,次琼甚至还闻到了一股燃烧柏香的桑烟味儿。
正在这时,次琼就看见一个阿卡从寺院的山坡上走来。如果不是季节的原故,次琼一定会认为是自己重返过去,——那个寒冷冬天的那一幕又在他眼前重现了。
阿卡绛红色的袈裟点缀在绵延的绿草之中,它比那些鲜艳无比的红色野花还要鲜艳。那鲜艳的绛红色在次琼的眼睛里像一枚小太阳一样忽高忽低地跳动着,慢慢地就和上次一样占据了次琼的整个视线。次琼只感到眼中的草原,绿草和鲜花都在绛红色小太阳的照耀下,变成了同样的颜色。一片硕大的绛红色朝着次琼扑面而来。次琼想起很小的时候,他把一块红色玻璃瓶碎片放在眼睛上,看眼前的一切一下子被浸泡在一片红色之中,此刻,次琼就是这种感觉。
“哦,佛法僧三宝!”次琼不由叫出声来。那时候,次琼15岁。
那片强大的绛红色又慢慢复原为小块绛红色时,那个阿卡已经走到了次琼身边。阿卡注意到次琼一直盯着他看,便笑笑地走过来,立在次琼眼前。这是一个老阿卡,头发已经花白,脸上布满了皱纹。黑洞样半张着的嘴没有一颗牙齿,嘴角挂着一串口水。
“你看什么呢?”老阿卡口齿不清地问次琼。
次琼不由自主地站了起来。
“您看什么呢?”老阿卡又问了一句,很显然,他还想笑一下,但嘴角的肌肉似乎已不能听他大脑的使唤,只微微颤动了几下,抖出一缕口水掉在地上。
“我……我在看袈裟。”次琼看着老阿卡执着的样子,便有些不好意思地回答道。
“看袈裟!袈裟好看吗?”老阿卡虽然口齿不清,但耳聪目明。
“红红的,好看。”次琼说。
老阿卡听了次琼的话,蹲下身子,仔细看了看次琼,在次琼头上轻轻摸了又摸,便向迪赛尔村的方向走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