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吟决端坐主位之上,此时的他已没有多余的气力去管宫翔舞了。他左手支着额头倚靠在椅背上,颓废之色尽显。一言不发的看着身旁的宫翔舞,第一次感觉自己的身心是前所未有的疲惫。
“你这是在哭什么呢?别哭了。”他的声音透过阵阵叹息自堂前传来,宫翔舞的抽泣声停顿一瞬,复又继续。
风吟决不耐的微微皱眉。他又何尝不伤感,不心痛呢!
千疏毕竟是他多年来错爱有加的皇弟手足,如今传来他已踏平玄葵边境的消息,对他而言简直就是一道直指心窝的晴天霹雳。千疏的背叛,令他失去的不是江山,而是他们之间这份曾几何时,胜于一切的兄弟情份!
“一世人,两兄弟……”当年鲜衣怒马,青衫白衣笑傲山河的画面历历在目,他们两人却已是物是人非事事休,走到兵戎相见的这一步了。
宫翔舞听到他喃喃自语声,哭声微微转小。可还是时不时抽泣一声,抹一抹眼角的泪。
她经过几番思量,前思后想始终觉得千疏不管怎么看都不像是个卖国贼。他这么做必定有他的原因。她不怕他担上千古骂名,她怕的是,他是为了她!
“千疏他,绝对不会这样的,这其中一定是有误会。他向来敬重你,不光是因为你是他皇兄,更因为你对他那份毫无保留的信任。他是明白事理之人,宁可天下人负他,不愿辜负天下人。你与他相处的时间比我久,没道理我可以相信他,你却心存怀疑。”宫翔舞沉默良久,还是决定开口说出心中所想,“我难过的是,不知道他为什么要这么做,弄得天下人都误会他,在自己辉煌的一生里留下这一笔骂名,到底是什么原因令他不惜自毁形象也要这样让人误会……”
“你到底还要装到什么时候?!”出乎意料的,风吟决突然出声朝她大吼,连日来积压心底的积怨已几乎要将他给完全淹没,整个儿吞噬殆尽了。他再也收不了这不堪负荷的折磨,全都是因为这个女人!这个水性杨花的女人!
“我没有装!”宫翔舞也一样早就受不了了。这简直就是飞来横祸!她眼眶蓄泪,可眼底的愤怒却是那样显而易见,用不低于他的声音冲他叫道,“我再跟你说最后一遍,我谁都不是!什么姬凰舞,什么媸滟,我全都不是!你和她们之间的一切我也不知道,不知道!冤有头债有主,你有什么气儿冲她们去发,有什么情债冲她们讨!别找我撒气儿!”
室内的气氛顿时陷入尴尬的僵持。很长一段时间的沉默之后,风吟决慢慢从座位上站了起来,他整个肩膀都是垮着的,脸上的表情令人无端联想起萧索的荒田。眼底的苍凉仿佛能将周围的一切都感染了。
“你不知道?”连他自己都不知道,原来当心被撕裂一道口子的时候,连说话的声音都会变得沙哑得不清不楚。风吟决朝她缓缓露出一个凄苦欲绝的苦涩笑容,极轻极轻的道,“好……你不知道,你不知道……那我现在就来告诉你!”
宫翔舞一怔,呆呆的看着双眸仿佛在一瞬间失了所有光芒的风吟决,不知所措的蜷缩在原地,静静的等待着他开口。
风吟决的目光渐渐透过宫翔舞的双眼,穿透周围的一切,落到了长久以来一直不敢回忆,尘封心底已久的当年。
那一年,先皇在世,他还只是太子璟昊。
先帝只得他一子,皇室血脉人丁稀薄,所以他从来都不必为太子之位不保而担心。反正只有他一个皇子,父皇不传位给他,难不成还传给公主们不成?许是因为这样,他自幼恃才傲物,骄纵跋扈。哪儿热闹往哪儿钻,绝不错过一点儿乐子。
后来认识了性格与他大同小异的千疏,两人年龄相仿,一拍即合。时常结伴出游,千疏还经常带他偷溜出宫去玩。也是在那时候,他渐渐融入到靖王府的生活之中。可是后来他慢慢发现千疏细微的转变。他慢慢开始变得沉稳内敛,虽然他们还是经常游历名山胜水,可更多的时候,他是以智者的身份在他身后为他保驾护航。
十五岁之后,当他行了束发礼,这种改变就更加趋向于白热化。有一段时间,他对千疏的这种改变极不习惯。好像他于他之间突然产生了某种隔阂,无端多出一段本来没有的距离。
就是在那段时候,他赌气的好几次拒绝千疏的邀约,兀自待在后宫里游荡。也就是在那个时候,他见到了她,让他铭记于心经年未忘的女子——媸滟。
他器宇轩昂,她舞极桃盛;他风流俊朗,她一笑倾城。他们本该是那天造的一对,地设的一双,只要……只要她不是他父皇的妃!
他们虽然相思相守,却终日惶惶不安,生怕哪一天他父皇一时兴起,想起了这个自打入宫以来,一直被他忽略在冷宫里头,就连一次都未曾召幸的弃妃。
最终,先皇还是没有想起这位有名无实的妃子。是他,不顾媸滟的阻挠,硬要冲到父皇面前把一切和盘托出。他痴心妄想着父皇,会将这个自己一路无视到底的妃子赐给自己,是他太天真了……天真的以为父皇会同意,天真的以为反正是父皇不需要的东西,就可以大方的送给他。他忘了他是一国之君,忘了皇帝的尊严是和普通百姓不同的。他甚至忘了,媸滟是人,不是可以随便转赠的东西。
说到底,这一切都要归咎于他太过自信,他以为他是先皇唯一的子嗣,只要他以太子之位做要挟,威胁父皇不答应他便不当这个太子了,父皇必定会像小时候的无数次一样,什么都依了他。只是这一次,他想错了。
三尺白绫,一瓶毒酒,一把匕首,一根银针。四种死亡方式,就在他上御书房同先帝争执的时候,被送到了清乐宫,端到了媸滟的面前。
清乐宫共有三层,她含着泪走上了清乐宫的最顶层,手执白绫,载歌载舞。歌声穿透重重帝阙,蜿蜒回荡在九重宫阙之间,久久未歇。无数的宫娥、侍卫、嫔妃、太监们闻声而望。媸滟,就在众人伫足不行的视线中,献上了这哀怨凄迷的临终一舞。
舞尽风流,歌尽桃花。
最后的最后,她留在人们视线里的,是那一袭鲜血一般刺眼的红衣,和那苍白得如同塞北大漠的荒雪般触目惊心的惨白。留在人们记忆里的,是一段喋血的温柔,缠绵悱恻的至死不悔。
彼时,桃花依旧……
“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风吟诀说到此处,眼光不自觉的移至窗外的那一株桃花树,声音飘渺,仿若还未从记忆的长流中醒来。两眼定定的看着枝头的桃花,又像是看向更远的地方,许久许久,他都不曾再说过一句话。
宫翔舞并不愿意打扰他的回忆,可有些事放在心里委实难受。
长长的叹了一口气,宫翔舞还是选择问出她心底的疑惑:“我为你们的爱情叹息,也很同情你的际遇。不过我还是要问一句,这和我有什么关系?你和媸滟有过这段刻骨铭心的爱情,你想守着便是,你想存放心底,另觅知己也行。可你老这么拿别人当成她,总不是回事儿吧!”
她的话令前一刻还在兀自缅怀的风吟诀冷不防的打了个寒颤,不敢相信的转过头去睁大眼睛看着她,双唇一张一合,一时间竟突然发不出声。
“你怎么了?”宫翔舞看他这副样子不像是故弄玄虚,立马站起身来跑上前去想要一看究竟。
风吟诀一个出其不意抓着她的手,不敢置信的怪叫道:“你竟……这不可能!”
“到底怎么了?你先放开……”宫翔舞不知他为什么会突然一惊一乍的,挣扎了几下,挣不开他的钳制,便只能抬起眼瞪视他,“你干嘛?!好好的怎么又突然抽风了?你抓得我很痛耶!”
风吟诀似乎是将她这句话听进去了,稍稍松开她的手,可还是不肯放她自由,抓着她的手,也不知是说给自己听还是在告诉她,只是两眼空洞无神的反复念叨:“这不可能……你明明就是她。你明明就是的……当日我手捻朱砂,在你颈间一指轻点,对着香消玉殒的你罚下重誓:‘十年之后你来寻我,碧落黄泉,我们不离不弃!’你出现在夜宴之上的那一日,恰是你的死祭,刚好过了整整十个寒暑。你颈间分明有一颗红痣,你自己仔细看!你看看!还有这个胎记——”
风吟诀突然发疯一样的将宫翔舞拎到后室的铜镜前,抬起她的下巴逼着她正视自己的容颜:“你看,你的下颚还有一个细微的胎记,仔细看的话,就跟勒痕一样……”
“够了!”宫翔舞一手拍开他捏着她下巴的手,忍无可忍的咆哮道,“就为了这么个牵强附会的理由,你折腾我跟千疏这么久?!”
心下慌乱,可面上却是一副临危不乱的姿态。宫翔舞方才看见镜中的胎记,也吓了一大跳。这胎记,自她穿越到姬凰舞身体里之时,她清楚的记得,这分明就是没有的!是什么时候突然冒出来的?!莫非,她的身世真和媸滟有关?!
“不是!”风吟诀斩钉截铁的厉声反驳道,“我会这么肯定你是媸滟,当然不止这些不能信服的理由!是因为每一次你都会突然冒出几句你我曾花前月下时的话语,两心之外无人知,那些话分明就只有我们两个人知道,除了我和媸滟以外,世界上绝不可能有第三个人知道!还有那次祭天仪式上,你唤我璟昊,你对我说:‘碧落黄泉,不离不弃’!以上种种皆令我相信,你绝对就是媸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