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子虽说是汉藏杂居,但却也不分彼此,很难从他们的姓名和语言上分辨出他们谁是汉族,谁是藏族。就拿李永峰来说,他是个地道的藏族,却有一个明显就是汉族的大名,而他家隔壁的旺秀才旦,据说祖上是从南京来的汉族,却取了一个一听就是藏族的名字。村里人的语言,也是汉藏杂陈,想怎么说,就怎么说,甚至在当地流行的山歌野曲“花儿”,也是这种汉藏杂陈的唱法,这种唱法,当地人叫做“风搅雪”,比如有一首“花儿”是这样唱的:
青石岩上的清泉儿,
达恰恰曲袖通果格(一匹花马在吃水),
我这里想你没法儿,
巧德那奇袖亦果格(你在那里干什么)?
这“花儿”的第一句和第三句,用了汉语的一个儿化音押韵,第二句和第四句却用了藏语中的“果格”二字押韵,精巧,简练,还透出了那么一些的调皮和幽默,让人听着就忍俊不禁。这一句汉语一句藏语的“花儿”,就把这村子的样子形象而又巧妙地勾勒了出来。听了这“花儿”,就知道这村子是怎么回事儿了。
李永峰捡了一背斗陶渣儿,背回到家里,便把陶渣儿倒在了院墙的一角。陶渣儿已经在墙角边堆成了山,而且还根据颜色的不同,分成了三堆:一堆红的,一堆灰的,一堆黑的。红的最多,下来是灰的,最少的是黑的,还有一些带花纹的,李永峰把它们挑出来,放在了一个帆布包里。
看着这三堆大小不一样的陶渣儿,李永峰就想起了那个老头。
大概在一个月前,大清早的,太阳虽说已经离开东边的山头有一个半大孩子那么高了,但阳光里却还有一些寒气。李永峰像往常一样背上了背斗,拿上了粪叉,他是要把自家那几头牛赶到山那边的草滩上,回来的时候顺便要捡一些牛粪回来的。他刚要出门,那老头就灰头土脸地闯了进来,把李永峰吓了一跳。
“有吃的吗?”老头一进门就急急地说着,身体就靠在了门板上。
老头身材矮小,面容干瘦,眯缝着的小眼睛上戴着个眼镜儿,细长的脖子上挂着三台大小不一的照相机,背上还斜挎一个很大的帆布包。李永峰看着老头,看着老头的这身装束,一时愣在了那里。往常不时会有一些乞丐到村子里要饭,可从来没见过戴着眼镜儿,挂着照相机的。
“你说什么?”李永峰迟疑地问着,好像没听懂老头的话。
“给点吃的!”老头说。
这会儿,正在里屋里诵念“嘛呢”的李永峰的阿爸老更嘎走出了屋门,他手持嘛呢轮,一边招呼着老头,一边对李永峰说:“一个过路人,来要点吃的,你怎么这么迟钝啊?”说着径直走过来,抓住老头的手,把老头往屋里领去,李永峰依然愣愣地站在门口。
李永峰的老婆正在打扫院落,她停下手里的活计,笑看着李永峰说:“阿爸都看出来了,你想什么呢你?”
李永峰虽然愣怔,但还是听懂了老婆的话——李永峰在外村有过一个相好,前几天,那女人居然跑到村里来看望李永峰来了,把个李永峰弄得既激动又尴尬,老婆也生了气,几天没跟他说话。
老婆的话让李永峰清醒了过来,他不想面对老婆提出的这个问题,便急忙走出大门,把牛圈里的牛放了出来,吆喝着往山上赶去。
李永峰每每想起他和老头第一次见面的情景,便会想起小时候他听过的一些神话故事,在那些故事里,那些农夫或者牧人总是在毫无准备的时候遇到了神仙,在懵懵懂懂之间就得到了神仙的指点,一下子获得了财富或者美女,等神仙走了,农夫或者牧人这才恍然大悟,因为神仙就是以一个老头或者干脆就是一个乞丐的面目出现的,神仙的外在形象蒙蔽了他们的眼睛,让他们差一点儿与幸运擦肩而过。
于是,李永峰也常想,那老头是不是个神仙呢,他是不是也遇上神仙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