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又一次走出了高墙,回头望了一眼,高墙上的电线颤颤悠悠,两只小鸟相对无言。
妈妈迎面走过来。一片叶子从我们俩之间缓缓飘下来,风一吹,又不知去向,眼前的一张女人脸又黑又脏。妈妈说,等了你一天。我抬头看了一眼太阳,被高墙遮住了一半。
妈妈说,你的爸爸躺在医院里不吃不喝。
妈妈说,你的爸爸告诉女记者,如果明星不见你,他就死在医院里。
我被她领着朝前走,一眼就看到了铁墨。铁墨坐在一辆大巴的驾驶室里,往外探脑袋。见我走过去,整个头都探了出来。我跟妈妈上了大巴。大巴里只有我们三个人。到处都是空空的座位,我不知道要坐在哪,索性站在中央,手抓吊环来回摇晃。
我在路上吹起了口哨,比沙武吹得更加尖利。
天黑了,我在铁墨的家里又一次见到了他的女儿。好长日子没有见到她了,我还记得第一次跟她见面。那是百货大楼竣工后的第一天,我跟沙武在人群中挤来挤去,突然被一只大手扛上了肩膀。肩膀厚实又宽阔,而且很温暖。那是铁墨的肩膀,我恨他带走了我的妈妈,就扯掉了他的一绺头发。铁墨刚才还给我看他头上的那块伤疤,至今不长头发。铁墨笑嘻嘻地说那是一场永远也无法忘记的相见。我说,对我来说也是永远无法忘记。他的女儿说,再也想不起来是哪一天。她越来越像铁墨了,黑不溜秋又脑袋尖尖。我不愿站在她的旁边,她却硬拽着我,来摸我的脸,说,怎么会白成豆腐花了,又像剥壳的鸡蛋。
那天晚上,铁墨的女儿要跟我睡在一张床上。临睡前,她说,从今天起我们就是一家人了。我和她并排躺在床上笑作两团。我问她喜欢我的他吗。她说不喜欢,她又说讨厌一个男人长成四方大脸。不过她说她喜欢她的他,为了见他也会不惜一切代价。我打了个激灵,盯住了天花板,想起女记者的脸。
我问,你究竟爱你爸爸多些,还是爱他多些?
她说,爱他多一些。
我问,活着重要,还是见他重要?
她说,见他更重要。
我问,你是不是经常做一个关于他的梦?
她说,是的,他常常在我梦里亲我的额头。
我问,一定要见他吗?
我又问,一定要见他吗?
她起了鼾声。
第二天一大早,妈妈的第一句话就是,你的爸爸还在医院里受苦。
等我到了医院,爸爸刚出事不久。铁墨开着他的大巴送我去了医院,他的女儿跟我寸步不离,她向铁墨说,我喜欢这个白皮肤的姐姐。所以她一直跟着我。在路上,她说她不想上学了,我问她不上学了有什么打算,她说去上海打工。我说上海好远。她说上海一点也不远。她说我们一起去吧?她问我好不好。我说等我见了明星要了签名。她说拉钩一言为定。
我跟她拉了勾,没多久,就知道了爸爸的死讯。好多人围住了我,女记者挤在人群的最前面,告诉我,你的爸爸死了。她还举着话筒,一根线差点绊倒了扛着摄像机的男人。我喊,滚。我又喊,都滚。他们凑得更近。
一块白色的布盖住了一个人。我扯开那块布,看到了爸爸铁青了的脸。女记者又说了一句,你的爸爸咽了一瓶安眠药。铁墨的女儿呆在我的旁边瑟瑟发抖,嘴里嘟囔,姐姐,姐姐。好多人挤在病房的门口,挤不进来的把相机举过头顶。咔哒,咔哒,闪光灯忽明忽灭。有一个人说,连明星都不曾被这样对待。又有一个人说,爸爸死了,一滴眼泪也不掉,真是不孝。
女记者离我最近,说,哭吧,我们都在等着你哭呢。
我哭了出来,泪水在脸上流,又流进嘴里,咸得很。咔哒,咔哒,闪光灯又是一阵明明灭灭。
人群中一阵骚动。有个男人喊了一句,她妈妈来了,快让开。人群里闪出了一条路,一张女人脸被涌了出来。
我跟我的妈妈齐头扑在那张病床上。
女记者大喊了一声,有遗书。铁墨不知什么时候也挤了进来,从女记者手中把遗书夺了过去。女记者回抢,眼镜掉在了地上,铁墨的女儿一脚把它踩了个粉碎,又冲我眨巴了眼。其他人也开始伸手,铁墨被挤到病房的一角。我只能看到遗书被举得很高,很多只手高高上扬,够也够不着。
有个男人喊了一句,不要抢,见者有份。铁墨挨了一拳,嘴唇流了血。
有人开始念那遗书,我那可怜的女儿,千万不要气馁。
我要用我的死,警告明星。
所有人都来见证。
他要不见我的女儿,天打五雷轰。
全家死光光。
我可怜的女儿。
整个病房里静的可以听到我的哭声。妈妈愣在那里。